“齿轮咬合的节奏,就是祂呼吸的频率。”
——法证部电子秤屏显文字
聂宝言的白大褂下摆扫过法证部冰冷的不锈钢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里消毒水和铁锈的混合气味挥之不去,像一层看不见的油膜糊在鼻腔深处。她停在一号解剖台前,无影灯惨白的光柱精准地打在上面——那是一具年轻的男性躯体,胸口被粗暴地剖开,肋骨断茬狰狞外翻,如同被巨大扳手硬生生拧断。但真正让聂宝言指尖发凉的,并非这血腥的创口,而是嵌在空洞胸腔里的东西。
几枚大小不一的黄铜齿轮。
它们并非随意填塞。最小的不过指甲盖大小,最大的几乎覆盖了心脏原本的位置。齿轮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齿尖还残留着暗红发黑的组织碎屑。它们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精密角度相互咬合、嵌套,在无影灯下泛着冷硬油腻的光。齿轮中心本该是轴孔的位置,却镶嵌着某种无法描述的暗紫色矿石,细看之下,矿石内部仿佛有粘稠的、沥青般的物质在极其缓慢地搏动。
聂宝言戴上三层乳胶手套,冰冷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她拿起细长的镊子,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锐利的齿尖,试图夹取其中一枚最小的齿轮。就在镊尖即将触碰到黄铜表面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清晰的震动顺着镊子传导至她的指尖。不是错觉。那枚齿轮竟自行微微震颤了一下!紧接着,相邻的齿轮也随之呼应般地、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地转动了极其微小的角度,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尖锐得能刺破耳膜的金属刮擦声——“滋!”
聂宝言猛地缩回手,镊子哐当一声掉在金属托盘上,心跳瞬间失序。解剖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撕裂,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吞没。只有那几枚齿轮,在灯光下沉默地泛着冷光,仿佛刚才那诡异的动静只是她的幻觉。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再次拿起镊子。这次,她避开了齿轮本身,转而夹起一小块被齿轮边缘刮下来的、沾着油污和黑血的皮肉组织。她将样本放入旁边的电子分析仪。仪器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数据流瀑布般滚动,最终定格在一个分析结果上:
样本油脂成分:高度复杂合成烃基化合物,含微量未知有机硅聚合物及……类神经递质信号残留。非已知任何工业或生物润滑油。
金属成分:高纯度黄铜,但晶体结构呈现……非欧几里得空间排列。
附着血液:人类o型,但血红蛋白已部分转化为……铁磁性氧化铁(Fe3o4)。
聂宝言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类神经递质?非欧几里得晶体?磁化血液?这具尸体胸腔里的齿轮,根本就是某种活着的、超出人类理解范畴的机械生命体的一部分!
“聂医生!”助手小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指着旁边一排用于称量微量证物的精密电子秤,“你看……它们……”
聂宝言转头看去。十几台电子秤的绿色液晶显示屏,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幽灵操控着,整齐划一地跳动着同一个冰冷的数字:3.14 kg。
π。圆周率。无限不循环的常数,此刻像一个冰冷的嘲笑,凝固在每一块屏幕上。
寒意如同冰冷的机油,瞬间浸透了聂宝言的骨髓。这不是故障。这是宣告。是来自那个被称作“锈蚀之主”的存在的、冰冷而精确的数学签名。它无处不在,正在用无法抗拒的规律,重新定义这座城市的“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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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锣湾,“洪兴”旗下的一家地下桌球室里烟雾缭绕,廉价的霓虹灯管滋滋作响,在浑浊的空气中投下变幻不定的光斑。球体撞击的闷响、粗野的哄笑和脏话此起彼伏。陈浩南靠在一张球桌边缘,指尖夹着的香烟已经燃了长长一截烟灰,他却浑然不觉。
山鸡的死,像一枚冰冷的齿轮,深深嵌入他意识的血肉里,每一次转动都带来撕扯般的剧痛。那枚染血的罗盘义眼,此刻正沉重地揣在他夹克的内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沉甸甸的,仿佛带着山鸡最后未能说出口的绝望重量。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山鸡临死前涣散瞳孔里映出的景象——那并非濒死的黑暗,而是无数冰冷转动的巨大齿轮,在无边无际的幽暗深海中缓缓碾磨,发出震耳欲聋却又无声无息的轰鸣。
“南哥!”大天二粗着嗓子,把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包裹重重拍在落满烟灰的球桌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打断了陈浩南的思绪。“刚收到的!门口捡的,鬼影都没一个!”
纸包裹没有任何署名和标记,粗糙的牛皮纸透着一股廉价仓库特有的霉味和陈年油污的气息。陈浩南掐灭烟头,眼神锐利起来。他示意大天二退开一点,自己则用球杆小心翼翼地挑开包裹粗糙的系绳。
包裹散开,里面的东西暴露在浑浊的灯光下。
空气瞬间凝固了。
那不是什么炸弹或恐吓信。那是一个透明的、充满淡黄色粘稠液体的有机玻璃容器。容器中央,悬浮着一颗人类的心脏。
但这颗心脏,绝非生物组织。
它由暗哑的、泛着青灰色金属光泽的不明合金铸造而成,表面布满了极其精密的液压管道和微型齿轮结构。此刻,这颗金属心脏正以一种稳定、冰冷、毫无生命温度的节奏,在粘稠的液体中缓缓搏动——“噗通…噗通…噗通…” 每一次收缩舒张,都伴随着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液压传动声和金属摩擦的“嘶嘶”声,像一条冰冷的机械毒蛇在耳边吐信。心脏表面刻着一行细小的英文花体字:“Laiye heavy Industries - model thx-1138”(拉莱耶重工 - thx-1138型)。
一张折成方块的白色纸条,被压在容器底部。
陈浩南的手指冰冷,他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用黑色打印机打出来的、毫无感情的宋体字:
“洪兴的龙头,该换钢芯了。——L.h.I. maintenance dept.”
(洪兴的龙头,该换钢芯了。——拉莱耶重工 维修部)
冰冷的字句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陈浩南的瞳孔。龙头!换钢芯!矛头直指蒋天生!一股混合着愤怒、惊悚和彻骨寒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堤坝。
“叼你老母!”陈浩南猛地一拳砸在球桌上,桌上的球和烟灰缸被震得跳了起来,叮当作响。他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蒋生…蒋生他…”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带着血腥味。他想起了蒋天生敞开衬衫下,那颗裸露在空气中、轰鸣转动、喷吐着灼热蒸汽的黄铜心脏。难道这一切…都是拉莱耶重工的“杰作”?洪兴的龙头,早已被替换成了冰冷的机器?
“南哥!”大天二和包皮也被包裹里的东西和纸条上的内容惊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砍刀。
“查!”陈浩南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把送包裹的王八蛋给我刮出来!挖地三尺也要刮出来!” 他死死盯着容器里那颗兀自搏动不休的金属心脏,那冰冷的“噗通”声仿佛直接敲打在他的灵魂上,一种巨大的、被无形齿轮缓缓碾碎的恐惧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这位铜锣湾揸fit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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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证部的白色强光下,聂宝言如同一个着了魔的炼金术士。她完全无视了电子秤上那永恒不变的“3.14kg”警告,也屏蔽了助手小陈担忧的目光。她的世界只剩下解剖台上那几枚从尸体胸腔取出的诡异齿轮,以及铺满一整张不锈钢长桌的、历年来与“锈蚀”相关的悬案物证照片和证物袋。
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齿轮、轴承碎片、沾染着诡异锈迹的凶器、甚至是从受害者颅内取出的微型金属异物……它们杂乱无章地摊开着,像一堆冰冷的、来自地狱的拼图碎片。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防腐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深海淤泥的腥咸气味。
聂宝言的眼神专注得近乎疯狂,指尖因长时间捏持冰冷的金属镊子而微微发白。她完全摒弃了传统的法证逻辑,不再追寻血迹形态、纤维痕迹或指纹。她的思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被直觉牵引的状态,仿佛被那些齿轮内部搏动的暗紫矿石所散发的无形波动所影响。
“不是凶器…不是装饰…”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诡异,“是…坐标?密码?还是…某种…星图?”
她拿起一枚边缘带着干涸血迹的星形齿轮(来自三年前深水埗电子市场纵火案唯一无法烧毁的证物),将其轻轻放在一张放大的香港地图上,位置恰好是案发的电子市场。接着,是一枚布满螺旋凹槽的轴承套(取自半年前油麻地码头集装箱内发现的“铁锈木乃伊”),放在码头的位置。一枚中心镶嵌着浑浊石英的微型齿轮(去年旺角金铺劫案劫匪留下的“纪念品”),被置于金铺的位置……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指引。每一枚齿轮、每一个锈蚀零件,都精准地落在地图上标注着未解悬案发生地的红点上。汗水从她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浑然不觉。小陈屏住呼吸,看着聂医生近乎魔怔地将那些冰冷的证物,一件件嵌入香港的版图之中。
当最后一枚、也是从最新死者胸腔取出的那枚最大的、中心搏动着暗紫矿物的主齿轮,被聂宝言用微微颤抖的手,郑重其事地放在地图中心——维多利亚港下方那片象征着深海的区域时……
“嗡——”
一声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共鸣,在法证部内响起。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骨骼和内脏的震动。
所有被放置在地图上的齿轮和金属碎片,在同一瞬间发出了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幽光!尤其是维多利亚港下方那枚主齿轮,其中心的暗紫矿石骤然亮起,像一颗沉睡亿万年的邪眼豁然睁开!矿石内部沥青般的粘稠物质疯狂涌动,投射出一道扭曲变幻的紫色光束,瞬间扫过整个地图。
光束扫过之处,那些原本只是被随意放置的金属零件,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磁性,开始自行调整位置!细微的“咔哒”声不绝于耳。星形齿轮旋转了微小的角度,轴承套滑动了几毫米,微型齿轮轻微震颤……它们不再是死物,而是活过来的节点,在无形的磁场牵引下,自动校准、排列、组合!
几秒钟后,震动和幽光消失了。
聂宝言和小陈如同被冻结在原地,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急剧收缩。
地图上,以维多利亚港为中心,所有被放置的齿轮和金属碎片,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精确几何结构,组成了一个庞大、复杂、充满非人美感的立体图案!那图案的核心,是维多利亚港下方那枚主齿轮和它延伸出的、由其他齿轮构成的、如同巨大轮辐般的结构。向外辐射的线条,则精准地串联起地图上的每一个悬案红点,最终在图案的外围,形成了一个由尖锐齿轮齿构成的、充满侵略性的圆形边框。
整个图案,赫然是一个由冰冷金属和诡异锈迹构成的、巨大无比的黄铜色齿轮章鱼(Gear octopus)图案!
而在这个令人窒息的、象征着“锈蚀之主”权柄的图案下方,那些被光束激活的零件,其表面的锈迹、油污甚至刻痕,竟自行扭曲、重组,在图案边框处清晰地拼凑出几个扭曲却不容错辨的繁体汉字:
“拉莱耶重工” (Laiye heavy Industries)
旁边还有一行更加细小、如同诅咒烙印般的英文:
“human Resources Are Spare parts.”
(人力资源即备用零件)
死寂。
法证部里只剩下仪器低微的电流嗡鸣,以及聂宝言和小陈无法抑制的、粗重而恐惧的喘息声。冰冷的绝望如同万吨海啸,瞬间淹没了这个代表着人类理性与秩序的最后堡垒。
聂宝言的目光死死钉在地图上那个由死亡与金属构成的“拉莱耶重工”标志上,又缓缓移向旁边一排电子秤——所有的屏幕,依旧固执地闪烁着那个冰冷的、象征着无限与未知的数字:
3.14 kg
这不是巧合。这是宣言。是那个沉睡于维多利亚港深渊之下的、名为“锈蚀之主”的存在,在用人类无法理解但精确无比的方式,宣告它对这座钢铁森林的所有权。它早已将触手(或者说,齿轮的辐条)伸进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桩悬而未决的血案,每一个失踪的生命,都不过是它庞大生产线上的一个环节,一枚可以随时替换的…备用零件。
人类的挣扎、帮派的厮杀、警匪的博弈……在这冰冷、精确、无限循环的“π”面前,在“拉莱耶重工”那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工业图腾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如此……绝望。
聂宝言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扶住冰冷的解剖台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抬头看向天花板惨白的灯光,那光芒此刻变得如此刺眼而虚假。她仿佛穿透了层层钢筋水泥,看到了维多利亚港幽暗的海水之下,那沉睡的、由无尽齿轮与锈蚀构成的庞然巨物,正随着那永恒不变的“3.14”节拍,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搏动。
“呼……呼……” 小陈的牙齿在打颤,他指着地图,声音破碎不成调,“聂…聂医生…那…那是什么…我们…我们…”
聂宝言没有回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地图中心,维多利亚港的位置。那里,代表“锈蚀之主”核心的齿轮图案,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粘腻、非人的黄铜光泽。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制服口袋——里面硬硬的,是她从不离身、用于精确计时的旧式黄铜怀表。
表壳冰冷。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感觉到,隔着厚厚的衣料,那怀表的金属外壳下,也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却与电子秤上“3.14”同频的……
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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