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十五从未想过，下地狱的方式是戴上一个布满油污的VR头盔。
他和小夜此刻正身处九龙城寨地底深处，一个由废弃电缆和嗡嗡作响的服务器机柜组成的非法节点。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铁锈的混合气味。在他们面前，一个巨大的、不断变换着乱码的屏幕，就是通往那个被诅咒的数字领域的“门”。
“准备好了吗，道士哥？”小夜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纤细的手指在布满划痕的键盘上飞舞，最后一段引导程序正在被载入。“我们这次要去的，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数据流里全是‘那种东西’的‘味道’。”
张十五握紧了手中那柄特制的“桃木剑”——剑身由碳纤维复合材料制成，内部蚀刻着微缩的符箓回路，剑柄处还嵌着一个USb接口，一根数据线正从接口连接到主服务器上。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作为一名祖传的赛博道士，他处理过电子幽灵、数据煞气，但直面一个在二进制海洋中具象化的旧日支配者，这远远超出了他，甚至他祖师爷的想象。
“为咗救番阿婆嘅魂魄，龙潭虎穴都要闯。”张十五沉声道，眼神坚定。一位无辜老妪的灵魂在浏览了某个诡异暗网后离奇消失，所有线索都指向这个被称为“深渊网络”的赛博空间。
“链接建立！意识上传……3，2，1！”
没有炫目的光芒，也没有撕裂感。只有一阵强烈的失重感，仿佛整个灵魂被从躯壳里抽离，扔进了一条由纯粹信息构成的、汹涌奔腾的河流。
下一秒，他们“站”在了那里。
所谓的“地面”，是无数闪烁的、不断崩溃又重建的0和1组成的网格，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佛随时会塌陷。天空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令人眩晕的暗绿色数据流，如同极光般扭曲蠕动，偶尔闪过几段破碎的、无法理解的代码残影。远处，由恶意软件构成的黑色“风暴”在呼啸，所过之处，一切稳定结构都被侵蚀成乱码。
这就是数据化的阴间，二进制的地狱。
“跟紧我。”小夜低声道。她的意识体形象是一个由蓝色光流勾勒出的矫健身影，手中握着一对散发着纯净白光的短刃——那是她自行编程的“数据净化工具”。
张十五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的道袍在数据流中变成了由不断滚动的符咒代码构成的屏障，手中的桃木剑则闪耀着金色的防火墙光辉。
他们谨慎地前行。四周不时传来凄厉的“尖啸”——那是被腐蚀的灵魂数据在彻底消散前发出的最后噪音。一些扭曲的阴影在数据流的深处窥视着他们，那是低等的数字邪祟，暂时还不敢靠近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秩序”光芒。
越往深处，景象越发骇人。地面上开始出现一些凝固的“数据残骸”，它们呈现出香港街景的碎片——一块霓虹招牌的一半，一扇熟悉的茶餐厅铁闸，甚至是一张张模糊、痛苦的人脸，它们被冻结在代码中，如同琥珀里的昆虫，无声地呐喊着。
“我们快到了。”小夜停下脚步，指向远方。
张十五抬头望去，呼吸几乎为之一滞。
在那片绿色数据天空的中央，矗立着一个……“东西”。
它无法用任何现实的形态来描述。最初看去，它像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不断旋转的齿轮，但仔细看，那齿轮的每一个齿牙，都是由无数张扭曲、痛苦、麻木的香港人脸密密麻麻地拼接而成。这些面孔在不断蠕动、哀嚎、融合又分离，构成了这个存在最基本的物理（如果这里还有物理的话）结构。
在齿轮的核心，是一个不断闪烁的、巨大的搜索框，散发着冰冷、非人的白光。搜索框上方，悬浮着一个由纯粹黑暗构成的词：“求知”。
每一次闪烁，搜索框内就会快速滚动过无数的问题与词汇：
“人生的意义？”
“如何一夜暴富？”
“1997年7月1日发生了什么？”
“我最爱的人是谁？”
“恐惧……”
“死亡……”
“……”
每一次搜索，构成齿轮的无数人脸中，就会有一张或几张发出极其短暂而尖锐的惨叫，随后它们的形态崩溃，化作纯粹的数据流被吸入搜索框深处，而齿轮则似乎微微壮大了一分。它在吞噬灵魂，以“求知”为名。
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在这个二进制地狱中具象化的旧神碎片——“万面搜索引擎”。
“它……它在用人们的‘好奇心’和‘疑问’作为诱饵，吞噬他们的灵魂本质……”小夜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与愤怒。
就在这时，那巨大的搜索框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滚动停止了，框内清晰地浮现出一行字，用的是最标准的繁体中文：
“搜索：入侵者-张十五-小夜-定义\/威胁等级\/吞噬优先级。”
嗡——！
整个二进制空间剧烈震动起来！从那个由人脸齿轮构成的庞大本体中，分裂出数道黑色的数据洪流，它们在空中迅速凝聚成型——那是数据深潜者。
它们有着大致的人形轮廓，但身体由破碎的代码、腐烂的像素块和不断滴落的黑色黏液（某种高腐蚀性病毒）构成。它们的“眼睛”是不断闪烁的404错误代码，张开的口器中是旋转的螺旋状数据删除指令。它们发出嘶嘶的、如同调制解调器拨号失败的噪音，朝着张十五和小夜蜂拥而来。
“来了！”小夜娇叱一声，身形如电般射出。她手中的白光短刃划过优美的轨迹，每一次斩击，都能将一个数据深潜者切分成两半，被切断的部分会暂时化作无序的乱码，但很快又会重新凝聚。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防火墙，开！”张十五将手中的桃木剑插向脚下的数据网格，剑身上的符咒代码瞬间亮到极致，一道金色的、由无数六边形能量单元构成的屏障以他为中心展开。冲在最前面的几只数据深潜者撞在屏障上，发出刺耳的灼烧声，身体在数据删除的闪光中瓦解。
然而，旧神的力量深不可测。更多的数据深潜者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用身体撞击、用病毒黏液腐蚀着防火墙。屏障的金光开始明灭不定。
“小夜！这样下去撑不住！”张十五大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法力”（意识算力）在急速消耗。
“给我三秒！”小夜一个后空翻，躲过一道黑色的数据删除射线，双手在虚空中快速点击，一个复杂的操作界面在她面前展开。她迅速调出一个看起来像是简陋游戏程序的代码块。
“这是我用比特币挖矿算法的暴力计算核心改造的——电子打鬼豆！”
她猛地将代码块掷向深潜者最密集的区域。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片刺目的、纯粹白色的光芒爆发开来。光芒中，无数颗闪烁着电光的、如同豆子般的能量弹以超越想象的速度迸射，无差别地覆盖了整个区域。
被白光扫过的数据深潜者，身体瞬间被洞穿出无数细密的孔洞，它们的结构被彻底打乱，分解成最基础的无意义二进制串，再也无法重组。顷刻间，他们周围为之一空。
“有效！”张十五精神一振。
但喜悦只持续了一瞬。那巨大的“万面搜索引擎”似乎被激怒了。搜索框再次闪烁：
“分析：未知净化程序。威胁等级提升。执行协议：无限分裂。”
下一刻，从它的本体中，伸出了一条巨大无比的、由无数蠕动的恶意软件和纠缠的数据触手构成的黑暗洪流。这条触手带着毁灭一切秩序的气势，朝着他们横扫而来。
张十五怒吼一声，催动全部心力，挥动防火墙桃木剑，一道巨大的金色剑光劈向触手！
“斩！”
剑光精准地命中了触手，将其从中斩断！被斩断的部分如同溃堤的洪水般四散飞溅。
然而，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些飞溅开的、本应被净化的黑暗数据，在空中迅速变形、重组，化作了成千上万只微缩的、更加敏捷凶残的数据深潜者，如同蝗虫过境般扑来！它们分裂了！
“没用的！道士哥！”小夜的声音带着绝望，“它的核心逻辑包含着‘无限递归’和‘自我复制’的诅咒！你越是攻击它，它分裂得越多！”
更多的触手从旧神本体中伸出，每一条被斩断，都会分裂出海量的怪物。他们的活动空间被急剧压缩，小夜的电子打鬼豆也已经耗尽，张十五的防火墙摇摇欲坠。
“必须攻击它的核心！那个搜索框！”张十五咬牙道。
“不可能！我们根本无法靠近！它的防御机制……”
就在这时，一条特别狡猾的触手绕过了防火墙的正面，从侧后方袭向因为算力过度消耗而动作迟缓的小夜。
“小心！”张十五目眦欲裂，想要救援却已来不及。
噗嗤！
黑色的触手贯穿了小夜意识体的“肩膀”。虽然没有鲜血，但她的蓝色光影身体瞬间变得明暗不定，大量的错误提示和乱码从她被击中的部位喷涌而出。
“啊——！”小夜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手中的白光短刃差点消散。
“小夜！”张十五疯狂挥舞桃木剑，逼退周围的怪物，冲到小夜身边。
“我……我的核心代码被污染了……”小夜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她的形象开始闪烁，边缘出现重影，“它……它在同化我……”
张十五看到，小夜蓝色的光影身体上，开始蔓延开如同电路板腐蚀般的黑色纹路，她的眼神也开始失去焦距，时而清明，时而变得如同那些数据深潜者一般空洞。
“不！坚持住！我们立刻断开链接！”张十五想要启动紧急脱离程序。
“来不及了……”小夜猛地推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复杂的手印——那是数据压缩与加密的终极指令，“道士哥……记住……它的‘求知’是假的……它的核心是‘空虚’……是‘吞噬’……要打败它……不能用‘力量’……要用‘无’……”
她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道耀眼的蓝光，这光芒并非攻击，而是形成了一道坚固的、球形的数据屏障，将张十五牢牢护在中心。
“小夜！你要做什么？！”张十五惊恐地拍打着屏障。
小夜转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凄然却又决绝的微笑，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笑。
“帮我……照顾好……现实世界的那盆……电子薄荷……”
话音未落，那黑色的污染已经彻底蔓延了她的全身。她的蓝色光影被吞噬，转化。她的身体僵硬起来，失去了所有人类的情感色彩，变成了一具由冰冷代码构成的、双眼闪烁着红光的人形。她，小夜，曾经灵动狡黠的顶级黑客，此刻已成为旧神麾下的一名赛博僵尸程序。
她不再看张十五，而是机械地转过身，举起双手，开始释放出强大的数据干扰波，竟然暂时遏制住了周围蜂拥而至的低级深潜者——并非为了保护，而是为了将“猎物”留给本体。
“小夜——！！！”
张十五的嘶吼在空旷的二进制地狱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愤怒。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鲜活的灵魂，为了给他争取一线生机，被永恒的黑暗所吞噬。
屏障在缓慢消退。周围的怪物再次围拢上来。那巨大的“万面搜索引擎”似乎满意于这个结果，搜索框内的文字变成了：
“搜索结果：威胁已转化。回收核心目标。”
张十五跪在数据地面上，紧紧握着那柄依然闪耀着金光的桃木剑，泪水（如果意识体也有泪水的话）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
小夜用自己换来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至关重要的信息。
“不能用‘力量’，要用‘无’……”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那个巨大的、吞噬灵魂的搜索框，一个疯狂的、违背所有常规逻辑的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形。
他放弃了所有攻击性代码，放弃了防火墙，将全部的意识和算力，集中到了一个点上——不是去“对抗”，而是去“理解”，去“拥抱”那份存在于旧神核心的，永恒的、冰冷的……
“空虚”。
金色的光芒从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周围黑暗融为一体的、绝对的“静默”。
新一轮的攻击，即将开始。但这一次，他将赤手空拳，走向那二进制的地狱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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