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后半夜悄没声儿来的。杨浩宇被窗棂上的反光晃醒时,仓库外的晒谷场已经铺了层白,像盖了床厚棉被。他披衣起身,看见赵刚蜷在草垛上,怀里还抱着那本记满数据的牛皮本,嘴角挂着笑,许是梦见了金灿灿的稻穗。
苏婉清的铺盖在仓库最里角,被垛挡住了风。她大概也醒了,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接着是划火柴的“嚓”声,煤油灯的光晕从被垛后漫出来,把雪光都染暖了些。
“浩宇哥,你看这雪。”苏婉清掀开布帘走出来,发间沾着点草屑,手里捧着个粗瓷碗,碗里是刚热好的米汤,冒着白汽,“张大爷说‘瑞雪兆丰年’,这雪下得越厚,明年地里的虫灾就越少。”
杨浩宇接过碗,米汤的暖意顺着指尖往心里淌。他往窗外望,雪还在下,大朵大朵的雪花打着旋儿落下来,把试验田的稻茬都埋住了,只剩田埂露出条深色的线,像幅水墨画。
“赵刚这懒虫,让他守夜翻稻堆,倒睡得比谁都沉。”杨浩宇用胳膊肘碰了碰草垛上的人,赵刚“唔”了一声,把牛皮本搂得更紧了,嘴里嘟囔着“收割机……十亩地……”
苏婉清捂着嘴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灯花:“他昨天去公社看农机站新到的收割机,回来就念叨了半宿,说那机器的轮子比水缸还粗,一天能割完咱试验田的三亩地。”
杨浩宇喝着米汤,忽然想起春播时赵刚扛着稻种在雪化后的泥地里摔跤,新买的解放鞋沾满了泥,他却咧着嘴笑,说“这泥好,黏得紧,稻子能扎根”。那时试验田刚翻完土,冻得硬邦邦的地被雪水浸软了,散着股腥甜的气。
“等天亮了,把晒谷场的雪扫到试验田里去。”杨浩宇放下碗,碗底的米渣还冒着热气,“化了的雪水渗进土里,比井水养庄稼。”
赵刚不知啥时候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草屑从头发里掉下来:“我去扫!我还能堆个雪人守着稻堆,看麻雀敢不敢来啄!”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昨天公社文书捎来的,王技术员从县里寄的。”
信封上盖着县农业局的邮戳,杨浩宇拆开,里面是张表格,还有王技术员写的便条。煤油灯的光落在表格上,“地区良种培育申报”几个字格外清楚。
“王技术员说,咱这品种够格申报了。”杨浩宇的指尖在“产量对比”那一栏划过,咱的稻子亩产比对照品种多了一百二十三斤,“他还说,要是评上奖,县里能给拨一笔培育经费,够买台小型碾米机。”
苏婉清的手指绞着围裙角,耳尖红得像冻住的樱桃:“真……真能评上?我听说去年得奖的是县农科所的专家,咱这仨土把式……”
“啥土把式?”赵刚抢过表格,对着灯光看,“咱这稻子实打实长在地里,穗子比他们的沉,颗粒比他们的圆,凭啥不能评?我这就去告诉张大爷,让他也高兴高兴!”
他刚要掀门帘,被杨浩宇拉住了:“雪太大,等晴了再说。”杨浩宇把表格折好放进怀里,胸口贴着那点纸,像揣了块暖炉,“王技术员还说,得准备培育报告,把这两年的育苗、移栽、施肥的记录都整理好。婉清,你记的那些笔记都在吧?”
“在呢,”苏婉清往仓库角落指,那里堆着几个木盒,“从选种到收割,每天的温度、湿度、施肥量都记着,连哪天下了几滴雨都写了。”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就是字写得不好看,怕拿去县里让人笑话。”
“好看不好看不要紧,实在就行。”杨浩宇想起她蹲在田埂上记笔记的样子,铅笔头磨得短短的,本子垫在膝盖上,风吹得纸页哗哗响,她就用石头压住边角,一笔一画地写,“比那些光说不练的强多了。”
雪停时天已放晴,太阳把雪地照得晃眼。三人拿着扫帚去扫晒谷场,赵刚故意把雪往对方身上扬,笑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苏婉清的围巾滑落下来,露出半截脖颈,冻得通红,杨浩宇瞅着没人,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往她脖子上绕,粗毛线蹭得她耳朵发烫。
“浩宇哥,你看!”赵刚指着试验田的方向,雪地里有串脚印,从田埂一直延伸到仓库后墙,“像是张大爷家的二小子,他昨天说要回来帮咱整理资料。”
话音刚落,仓库后就传来咳嗽声,一个穿蓝布衫的青年探出头,手里抱着摞书,冻得鼻尖发红:“杨大哥,苏大姐,我爹让我来的。”他是张大爷的二小子张建军,在县农校念了两年书,暑假回来帮家里割过麦。
张建军把书往仓库桌上一放,都是《作物杂交育种》《土壤肥料学》之类的,封皮都磨卷了边。“我在学校借的,上面说的杂交步骤,跟你们试验的法子差不多,就是咱缺个显微镜,不然能看清楚花粉的形态。”他翻着书,指着里面的插图,“你们看,这籼稻和粳稻的花粉粒,形状差着这么多,能杂交成功,真是奇了!”
苏婉清凑过去看,指尖轻轻点在插图上:“我就觉得它们的稻花不一样,籼稻的花开得早,粳稻的花谢得晚,特意在开花时把它们挪到一块儿,没想到真能结籽。”
杨浩宇往灶膛里添柴,火光照着张建军年轻的脸,忽然想起自己刚接手试验田时,也是这么一股子愣劲儿,对着农技站借来的书瞎琢磨,把好好的稻种播早了半个月,冻得苗都蔫了,蹲在田埂上直掉眼泪。
“建军,你来得正好,”杨浩宇往锅里添水,“帮咱把这两年的记录整理成报告,你懂文化,写出来的东西规范。”
张建军拍着胸脯:“没问题!我在学校写过实习报告,保证把数据列得清清楚楚。对了,我还带了测芽率的工具,咱把留种的稻子抽样试试,看发芽率能到多少。”
赵刚一听来了劲,从陶瓮里抓出把稻种:“我来数!一百粒一组,看能发多少芽!”他蹲在地上数稻种,阳光透过仓库的窗棂照在他手背上,把汗珠都照得亮晶晶的。
苏婉清往盆里倒温水,张建军把稻种泡进去,嘴里念叨着:“水温控制在25c,泡十二个小时,再放到发芽箱里……咱没有发芽箱,用棉被裹着保温也行。”
杨浩宇看着他们忙活,自己拿起扫帚去扫仓库门口的雪。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像在数着日子。远处的村庄屋顶都盖着雪,张大爷家的烟囱冒着烟,一缕缕的,被风吹得歪歪扭扭。
他忽然想起王技术员说的话:“种地不是靠蛮劲,得靠脑子。”这两年,他们仨就像试验田的稻子,扎根在土里,使劲儿往上长,风来了不折,雨来了不垮,终于等到了沉甸甸的穗子。
仓库里传来赵刚的欢呼:“泡好的稻种发亮了!跟珍珠似的!”接着是苏婉清的笑声,脆生生的,像雪化后滴在屋檐下的水。杨浩宇靠在门框上,望着晒谷场的雪被扫出条路,通向试验田,通向远处的村庄,通向明年的春天。
雪地上的脚印被新落的雪盖了层薄的,却还能看出走向,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后面藏着数不清的好日子。他摸了摸怀里的申报表格,纸页被体温焐得温热,忽然觉得,这第一百个日子,就像刚泡好的稻种,在温水里悄悄鼓胀,等着开春时,挣破种皮,冒出新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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