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冰冷的雨线抽打着驿馆雕花的窗棂,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噼啪声。应天府深秋的寒意,如同无孔不入的毒蛇,顺着门窗的缝隙钻入这间陈设简单、烛火摇曳的偏房。摇曳的烛光在墙壁上投下朱棣孤坐的巨大黑影,那影子随着烛火的跳动而扭曲、拉长,仿佛一头蛰伏在暗影中、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凶兽。
朱棣身上的粗麻孝服尚未换下,额角和手上的伤口被太医仔细包扎过,白色的细布在昏黄的光线下格外刺眼。他斜靠在冰冷的硬木圈椅中,闭着眼,呼吸悠长而平稳,似乎已陷入深沉的睡眠,被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悲痛”彻底耗尽了心力。唯有那紧抿的薄唇,绷出一道刀锋般冷硬的线条,泄露着内里截然不同的状态。
朱能如同最忠诚的磐石,抱着腰刀,无声地侍立在门内的阴影里。他双目微阖,气息均匀,全身的肌肉却绷紧如弓弦,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门外走廊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响动,连楼下庭院中侍卫换岗时铠甲鳞片摩擦的轻微窸窣,都清晰可辨。这间屋子,如同风暴眼中短暂而虚假的宁静。
“笃…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特定韵律的叩门声,如同雨滴落在瓦片上,在门板响起。三长两短。
朱棣紧闭的眼皮倏然掀起!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一丝睡意,只有冰封千载的寒潭骤然解冻,射出两道锐利如电的精光!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随即又归于一片深沉的、疲惫的浑浊。
朱能的身形在同一瞬间动了。他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至门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将耳朵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屏息凝神,仔细分辨着门外那几乎被雨声完全淹没的、极其微弱的呼吸节奏。片刻后,他紧绷的肌肉才微微松弛,右手按上刀柄,左手极其缓慢、无声地拔开了沉重的门闩。
吱呀——
木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裹挟着浓重水汽和深秋寒意的夜风猛地灌入,吹得桌上的烛火剧烈摇曳,几欲熄灭。门外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一个披着宽大黑色僧袍的身影,如同从这墨汁中析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吱呀——”又是一声轻响,朱能迅速将门重新合拢、闩死。整个过程快如鬼魅,只留下一缕潮湿的夜风在屋内打着旋儿。
来人站定,缓缓摘下遮住大半面容的风帽。
烛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
正是灵堂中那个身法如鬼魅的黑衣僧人!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刀刻斧凿,尤其一双细长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不再掩饰其中的深邃与锐利。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隐秘,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沧桑与智慧。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姿态恭谨,声音却如同古寺晨钟,低沉而清晰地穿透了雨声:“贫僧道衍,拜见燕王殿下。白日灵堂之中,人多眼杂,失礼之处,万望殿下海涵。”
“道衍…姚广孝!”朱棣心中巨震,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荡起无数涟漪。他曾在北平隐约听闻过此僧之名,智计深远,有“黑衣宰相”之称,却行踪诡秘,难觅其踪!没想到,竟会在南京,在太子灵前,以如此惊世骇俗的方式现身!
朱棣并未起身,依旧保持着那副哀毁骨立的虚弱姿态,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免礼,声音嘶哑疲惫:“大师…深夜至此,所为何来?可是父皇…有旨意?”他故意将话题引向皇帝,既是试探,也是掩护。
道衍直起身,脸上无悲无喜,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朱棣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精心伪装的悲痛和虚弱,直抵其灵魂深处。他没有回答朱棣的问题,反而向前一步,枯瘦的身躯在烛光下投下清晰的影子,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刀,直刺朱棣心防:“殿下白日灵堂之上,涕泗横流,捶棺泣血,哀恸之情,感天动地。然贫僧斗胆一问,殿下心中所恸者,究竟是人伦亲情,还是…那骤然崩塌的、横亘于至尊之路上的巍巍高山?”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雷霆在朱棣脑海中炸响!这老僧的目光竟如此毒辣!言语竟如此直白、如此锋利!将他内心深处那最隐秘、最不可言说的野望,赤裸裸地剖开在烛光之下!
朱棣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从脊柱窜起,直冲头顶!他那双疲惫浑浊的眼中,刹那间寒芒暴涨,如同实质的利刃,死死锁定了道衍!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骤降,空气凝固得令人窒息。侍立一旁的朱能,右手已悄然握紧了腰刀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全身肌肉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猛虎,只待朱棣一个眼神!
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在两人脸上明灭不定。
时间仿佛凝固。杀意与审视在无声地交锋、碰撞。
朱棣死死盯着道衍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没有畏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片坦然的深邃,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我已知晓你的全部,不必再伪装。
良久。
朱棣眼中的凌厉寒光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重新靠回椅背,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悲痛与虚弱如同面具般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冰封般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棋逢对手的凝重。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不再有丝毫伪装出的虚弱无力。那只曾握刀挽弓、也曾捶棺泣血的手,此刻沉稳如山。他从宽大的孝服袖口深处,取出了那卷已被体温焐得微温的薄薄纸卷。
纸卷被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硬木方桌上。在昏暗的烛光下,纸卷表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有细密的、仿佛随意点染的墨渍。
“此物,”朱棣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再无半分嘶哑与悲切,“便是大师白日所赠?”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道衍,眼神锐利如鹰隼,“大师既知孤心,当知此物分量。孤,洗耳恭听。”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道衍那诛心之问,但行动和语气,已是最好的回答。
道衍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那笑意一闪即逝,快如浮光掠影。他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伸出,动作沉稳而精准,没有触碰那纸卷,而是从自己宽大的僧袍袖中,取出了一个比拇指略粗的、同样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小瓷瓶。他拔掉瓶塞,将瓶中无色无味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倾倒在纸卷之上。
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那看似杂乱的墨渍,在药水的浸润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迅速晕染、连接、显形!一行行清晰而锐利、仿佛带着金戈铁马杀伐之气的蝇头小楷,如同破开混沌的闪电,骤然跃然纸上!
**《讨燕十策》!**
四个字,如同四柄出鞘的利剑,瞬间刺穿了朱棣的瞳孔!他的呼吸,在刹那间停滞!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狂跳如擂鼓!
道衍的声音随之响起,低沉、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朱棣的心坎上,也敲打在这风雨飘摇的应天之夜:
“一曰:哀兵之姿,潜龙入渊。殿下今日灵堂泣血,自伤示弱,已得天时。然此非长久之计。陛下痛失太子,心神激荡,猜忌日深。殿下须趁其惊痛未定、诸王大臣惶惑未安之际,以‘哀痛伤身,恐难胜任藩屏重任’为名,自请归藩!且须言辞恳切,姿态谦卑至极。此举,一则可暂避陛下与秦王之锋芒,示无争储之心;二则麻痹朝廷,使其以为殿下已心灰意冷,不足为虑;三则…脱此龙潭虎穴之南京,回我北疆根基之地!”道衍的目光如电,直视朱棣,“殿下,龙唯有归渊,方能蓄势,待风雷起!”
朱棣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归藩!主动要求离开南京!这看似退缩之举,实则是以退为进,跳出这随时可能被碾碎的权力风暴眼!此计之险,之绝,之精准,让他背脊发凉,却又热血沸腾!
“二曰:广积粮,缓称王,暗铸锋镝!”道衍的声音继续,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北平,乃殿下龙兴之地。然根基尚浅,府库未丰。殿下归藩后,当明示恭顺,上书朝廷,言北地苦寒,民生凋敝,恳请减免赋税,或请朝廷拨付钱粮以固边防!此其一,示弱于朝,博取同情,亦可充实我府库根基。其二,借‘修缮边墙,加固城防,以防蒙元趁国丧侵扰’之名,向工部、兵部索要铁料、火药、工匠!此乃朝廷难以拒绝之由。其三,”道衍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惊雷,“于北平西山深处,密设工坊!招揽天下能工巧匠,改良火器,精炼甲胄!所铸之物,藏于深山,非心腹死士不得近!此乃他日破南京坚城之倚仗!”
火器!甲胄!朱棣的瞳孔骤然收缩!超越时代的灵魂瞬间意识到了这“暗铸锋镝”四字的分量!冷兵器时代,精良的装备和领先的火器,将是决定性的力量!此策,直指核心!
“三曰:内结腹心,外联强援!”道衍语速加快,眼中闪烁着智慧与权谋的光芒,“朝堂之上,非铁板一块。太子既薨,储位空悬,诸皇子、勋贵、文臣武将,各怀心思。殿下当密遣心腹死士,持重金、携密信,潜入南京!目标有三:其一,陛下身边近侍宦官!此辈虽位卑,然日夜侍奉君前,一言可决祸福!重金收买,许以他日滔天富贵,令其成为殿下在宫中之耳目喉舌!其二,东宫旧臣!太子仁厚,其旧部未必尽数归心秦王或新储。择其有怨望、或郁郁不得志者,暗中结纳,许以高位!此乃他日殿下入主南京之内应!其三,”道衍顿了一顿,眼中寒光一闪,“朵颜三卫!此等塞外悍骑,唯利是图!殿下坐镇北平,近水楼台。可密遣使者,许以重利,与其首领盟誓!他日殿下起兵靖难,此等铁骑,便是撕开朝廷北面防线的尖刀利刃!此乃驱虎吞狼,借力打力!”
内廷耳目!东宫内应!塞外强援!三条线,如同三把无形的匕首,直插帝国中枢的要害!朱棣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燃烧!这老僧对人心、对权术的把握,已臻化境!
“四曰:阳奉阴违,巧取兵权!”道衍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讥诮,“陛下为防藩王坐大,必会遣派朝廷重臣或亲王心腹,坐镇北平,名为辅佐,实为监军。对此等人,殿下表面须极尽恭顺礼遇,将其高高供起,使其麻痹。暗中,则分化瓦解!择其贪婪者,以金山银海腐其心志;择其刚直者,以边关紧急军情诱其离府,使其远离核心;择其无能者,则委以繁冗庶务,使其疲于奔命,无暇他顾!同时,殿下当以‘整饬军务,加强边备’为名,频繁巡视卫所,犒赏士卒,与中下层军官同甘共苦,收买军心!待时机成熟,以雷霆手段,或架空,或清除监军,将北平三护卫及周边卫所兵马,牢牢握于掌中!此乃釜底抽薪,化枷锁为臂膀!”
朱棣缓缓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这阳奉阴违、巧取豪夺的手段,正是他这“逆子”最擅长的!此策,正中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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