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疫病所深处,那间见证了太多生死挣扎的“静室”,终于被一种紧绷的平静取代。张师傅枯槁的身体依旧躺在矮榻上,呼吸微弱如丝,但那条被硫铁合液覆盖的创口和肿胀的胸腹,却奇迹般地停止了恶化。暗绿色的药膏边缘不再渗出脓血,紧绷发亮的暗紫色肿胀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遏制,皮肤下可怖的淤血蛛网虽未消退,却也停止了扩张。腋下那根琉璃细管(体温计)内,灼烧的酒精柱终于开始缓缓回落,虽然依旧偏高,却不再是那濒死的烈焰。
李时珍守在榻前,布满血丝的双眼依旧警惕地观察着张师傅每一次细微的脉搏起伏和呼吸变化。王徵则几乎将显微镜当成了眼睛,每隔一个时辰便极其小心地从创口边缘刮取微乎其微的渗出物样本,置于镜下反复观察。每一次,视野中都是那片死寂的“菌毯”残骸和破裂僵直的圆球菌尸体,再无一丝活物迹象。硫铁合液那幽蓝星屑的霸道“破壁”之力,如同无形的巨锤,将“腐毒虫”最后的堡垒彻底砸碎!
“暂时…稳住了。”王徵直起僵硬的腰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敬畏,“此液…当真霸道!镜下观之,非但‘菌毯’崩解,连其内最顽固之圆球菌亦尽数僵死!其效…远非青蒿、硫磺可比!”
李时珍缓缓点头,目光却依旧凝重:“命是暂时抢回来了,然‘血热’排异之险未除,身体亏空太大,如风中残烛。此硫铁合液,虽破‘毒阵’,然其性…未知!幽蓝星屑究竟为何物?是否伤及脏腑血脉?眼下只能以镜观创口,内里如何,尚是未知之数!更遑论此液熬炼之法,全凭运气,第七次方成,幽蓝星屑析出之因,茫无头绪!若不能洞悉其理,可控其效,终究是险途!”
他望向静室角落那罐被严密包裹的陶罐,浑浊暗绿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光泽,如同沉淀着未知的深渊。“格物之路,知其然,更须知其所以然!此液,便是吾等叩开‘微虫万变’之门的第一块砖石!王学正,疫病所这边由吴有田盯着,你速去化学所!集全所之力,穷究此液!镜下析其结晶,釜中复其熬炼!务必将那‘幽蓝星屑’给孤抓出来!定其性!明其理!”
格物院化学所,焦糊味、硫磺味、金属腥气混合蒸腾,如同一个永不熄灭的炼丹炉。巨大的蒸馏釜下炉火熊熊,奇形怪状的琉璃管道连接着冷凝装置,发出嘶嘶的水汽声。地上散落着更多焦黑的残渣和碎裂的琉璃片,记录实验的纸张被各种颜色的药液和烟灰浸染,字迹模糊。
王徵一头扎进这混乱而充满希望的“战场”。他将那罐珍贵的第七次熬炼硫铁合液视若至宝,亲自带领化学所最精干的学徒和老吏,在油灯和鲸油无影灯交织的光线下,展开了疯狂而精密的“格物”!
第一步,便是“镜下观星”!吴有田也被临时调来助阵。他们将粘稠的硫铁合液小心稀释,滴在载玻片上,置于显微镜下最高倍的物镜下。浑浊的绿色背景中,无数极其细微、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六棱柱状结晶颗粒,如同散落的星辰,清晰地呈现在视野中!这些结晶形态规整,边缘锐利,与硫磺、绿矾的结晶形态截然不同!是全新的物质!
“抓到了!”王徵的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便是此物!幽蓝星屑!”
紧接着,是残酷的“釜中穷理”!他们严格按照第七次熬炼的记录,取同样分量的精炼绿矾溶液和提纯硫磺粉末,在特制的琉璃反应釜中混合、加热、搅拌、观察…然而,前六次尝试,无论温度如何微调,搅拌如何均匀,熬出的液体或黄或黑或红,镜下观察,皆无那幽蓝的六棱星辰!只有熟悉的硫磺或绿矾结晶,对“腐毒虫”的杀伤力也远逊于第七次的神奇液体。
绝望的阴云再次笼罩。难道真如李时珍所言,全凭运气?
“不对!”王徵猛地一拍桌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记录第七次熬炼的、沾着药渍和烟灰的纸张,“第七次…第七次熬炼前夜,新到的那批山西老陈醋!库吏言,那批醋因途中遇雨,陶瓮略有渗漏,在库房阴暗角落存放了数日,瓮口生了一层厚厚的绿毛!熬炼时,取醋不慎,刮入了些许绿毛!当时只道是污秽,未曾在意!”
绿毛?!王徵和化学所主事对视一眼,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取霉醋!快!取那瓮口生绿毛的陈醋!刮下绿毛!”王徵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很快,一小碟散发着浓烈霉味、长满了厚厚绿色绒毛的霉变陈醋被取来。王徵小心翼翼地用银刀刮下些许绿毛,置于载玻片上,凑近显微镜。
目镜之下,那绿色的绒毛被放大,赫然呈现出纵横交错的绿色菌丝,菌丝顶端悬挂着如同小铃铛般的孢子囊!正是先前在格致堂让格物生们惊骇的“霉”之真容!
“以…以此霉醋为引!再试!”王徵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第八次熬炼开始!绿矾溶液,硫磺粉末,加入的不再是清澈的陈醋,而是特意混入了刮下绿毛的霉醋!混合液在琉璃釜中加热,随着温度升高,原本浑浊的液体开始翻滚,颜色变幻不定,一股更浓烈、更怪异的混合气味弥漫开来。
当粘稠的液体最终冷却沉淀,王徵颤抖着手,舀起一勺置于载玻片上,凑近显微镜。
视野中,那熟悉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六棱柱状结晶颗粒,如同繁星般再次出现!数量甚至比第七次更多!
“成了!!”化学所内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狂喜欢呼!王徵更是老泪纵横!原来那破壁的“幽蓝星屑”,竟是由这不起眼的“绿毛霉”与硫铁化合而生!这看似污秽的霉变之物,竟是开启破毒神效的钥匙!
“此霉…此霉有灵!”王徵激动得语无伦次,“快!广集霉变之物!果蔬、面食、酱醋…凡生绿毛者,尽取来!镜下观其形,釜中试其效!此‘绿毛灵’,当为破毒之宝!”
格物院内因“绿毛灵”(青霉素雏形的隐喻性发现)的突破而陷入一种隐秘的狂热。化学所的学徒们如同寻宝般搜罗着各种霉变的食物,疫病所则忙着在镜下对比不同来源“绿毛”的形态和培养硫铁合液的效果。李时珍更是在张师傅情况稍稳后,立刻组织人手,开始绘制那曾经恐怖无比的“腐毒虫”万变图录——从最初的“蛆虫”杆菌,到“葡萄串”球菌,再到结成“毒阵”的圆球菌“菌毯”,最后是被硫铁幽蓝星屑彻底破壁僵死的残骸…一幅幅惊心动魄的镜下世界被工笔细描,将成为格致堂“微虫格变”课最震撼的教材。
然而,这束在微观战场上艰难点燃的希望之光,却未能照亮所有角落。朝堂之上,文华殿那场“问对”的惨败,如同沉重的枷锁,让旧学彻底失声。但无声的怨恨与恐惧,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河,在阴冷的角落汇聚、发酵。
金陵城,秦淮河畔另一处更为隐秘的深宅。
密室中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比沈文度时期更加阴鸷、也更加绝望的脸庞。主位上的,已非文人,而是一位穿着不起眼褐色绸衫、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子,手指关节粗大,隐有墨渍(暗示其身份可能与印刷、书坊相关)。桌上摊开的,不再是邸报,而是几份字迹各异、却内容大同小异的密报抄件,上面赫然记录着格物院“以霉变秽物入药”、“妖镜观污”、“活人残躯惨状依旧”等语焉不详却极具煽动性的信息。
“诸位都看到了?”中年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毒蛇般的嘶嘶声,“妖孽太子与其爪牙,非但不知收敛,反变本加厉!剖尸输血,妖镜惑众,以剧毒硫磺焚灼活人致残!如今更行此逆天邪术,搜罗霉变污秽之物入药!此非济世,实乃亵渎天地,招引邪祟!其心可诛,其行当灭!”
他猛地一拍桌子,眼中迸射出疯狂的怨毒:“陈文泰那老匹夫,空有清名,竟在大殿之上被一黄口孺子以妖镜所慑,失魂落魄,被陛下斥为‘腐儒’,贬黜出京!江南士林最后一点风骨,也荡然无存!长此以往,吾辈所奉之圣贤道统,所守之人伦纲常,必被此格物妖学彻底污毁!大明江山,必沦为人鬼不分、秽物横行之魔域!”
“然…然格物院守卫森严,妖镜邪术诡谲,更有锦衣卫鹰犬环伺…如何能…”一个面皮焦黄的商人打扮者面露惧色。
“明火执仗自然不行!”中年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卷薄薄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籍样本,封面上赫然印着几个端庄的楷体大字——《新编格物启蒙(初稿)》!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格物院王徵、李时珍、吴有田纂。“妖孽太子欲以妖言惑众,毒害天下少年!此《启蒙》妖书,便是其根基!书中尽是剖尸见脏、妖镜窥邪、金石剧毒、霉变秽物之论!颠倒黑白,毁人伦,灭天理!此等邪书,若流布天下,遗毒万世!吾辈根基,将彻底断绝!”
他将书卷重重拍在桌上,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扫过密室中几张惨白而疯狂的脸:
“断其流!焚其源!趁其雕版初成,墨迹未干!买通印坊匠人!在其雕版之上,于关键图、文处,做…‘微雕’!刻入‘圣言’!刻入‘警句’!务使其妖言自相矛盾,图、文相悖!更要广散流言,指其雕版被‘天厌’,印出之书自带秽气邪祟,触之不祥!吾倒要看看,这妖书,还如何‘启蒙’!这格物邪光,还如何流布!”
密谋在烛影摇红中进行,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与阴毒。他们不再奢望撼动皇权,而是将目标死死锁定在格物新学的根基——《启蒙》之上,要用最阴险的“微雕”和流言,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噬咬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
数日后,国子监格致堂。
气氛比开堂时凝重了许多。五十名格物生正襟危坐,眼神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一丝茫然。吴有田站在巨大的黑板前,手中不是白垩笔,而是一根细长的教鞭。黑板上悬挂着的,不再是《脏腑全图》或《杠杆图示》,而是李时珍亲自监制、由格物院画工精心绘制的《腐毒万变图录》!
一幅幅工笔细描的挂图,清晰地呈现了显微镜下那触目惊心的世界:
第一幅:无数细长杆状“蛆虫”(杆菌)在脓液中疯狂扭动!
第二幅:球状“葡萄串”(球菌)紧密聚集,贪婪啃噬!
第三幅:细长螺旋状的“毒蛇”(螺旋菌\/链球菌)高速穿梭,凶悍无匹!
第四幅:最震撼!大片粘稠如泥的“菌毯”(生物膜),由无数坑洼圆球菌构成,如同覆盖大地的魔军!旁边还标注着“聚阵抗药”、“噬毒求生”!
第五幅:则是“菌毯”在幽蓝星屑(被放大描绘的六棱柱结晶)冲击下崩解碎裂、万虫僵死的惨烈景象!
“诸位请看!”吴有田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教鞭点在第四幅“菌毯”图上,“此非妖邪,非神罚!此乃‘腐毒虫’为求存,自行‘格物’而变!聚如铁甲,噬毒求生!其变之速,其存之韧,远超吾等想象!张师傅之劫,非因药弱,实因此‘虫’太狡!”
他的教鞭又重重点在第五幅崩解的“菌毯”图上:“然,吾等格物之人,岂能不如虫?!硫铁合液,幽蓝星屑,便是吾等‘格物’更深、穷究其变之刃!破其甲,焚其巢!此刃因何而利?其‘星屑’为何物?此乃疫病、化学二所当下穷究之要!格物之路,便是永无止境,与变竞速之路!”
少年们仰着头,看着那微观世界残酷而真实的战争图景,听着吴有田沉痛而激昂的讲述,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一种懵懂的使命感。原来这“格物”二字,并非只是观水观霉,更是一场与肉眼看不见的、狡诈万变的敌人进行的、关乎生死的永恒战争!
就在这时,格致堂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东宫内侍面色凝重地快步走到朱高炽身边(太子今日亦在堂后旁听),俯身低语了几句,并将一卷刚刚印好、墨香犹存的《新编格物启蒙(初稿)》样本轻轻放在他身旁的小几上。
朱高炽清澈的目光扫过那崭新的书卷封面,随即翻开内页。当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幅描绘心脏结构的精细插图和旁边解说文字时,眉头瞬间蹙紧!只见那本应标注“心室”的位置,其引线末端,竟被人以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刀工,阴刻上了一行蝇头小楷,赫然是:
“此心剖视,有违天和,触之不祥!”
再翻几页,一幅描绘显微镜下“微虫”形态的插图旁,解说文字中“此乃疫病之源”的“源”字旁边,竟也阴刻着两个小字:“妖镜”!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朱高炽小小的身体。他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穿透格致堂的窗棂,望向外面看似平静的金陵城。硫铁幽蓝之光初破微观之壁,青霉绿毛方显济世之机,然而,那来自腐蠹深渊的、阴险噬光的暗流,却已悄然缠绕而上,妄图在这启蒙之始,便扼杀新学的火种!窗外的阳光正好,却照不透这人心深处最阴冷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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