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没亮透。
草席贴着后颈,潮气往骨头缝里钻。他没动,手在袖子里慢慢蜷了一下,指节蹭到那半截铁链,冰得发麻。十年了,这玩意儿一直缠在腕上,磨破过三件囚衣,也割伤过两个想摸他口袋的蠢货。
他坐起身,脊背一节节顶着墙往上滑,像从泥里拔出一根锈钉。墙角那排刻痕又多了一道——整整十年,三百六十个朔望,他一天没落下。指甲划下去的时候,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可那道新痕比旧的深,像是把昨晚的梦也刻了进去。
外面传来脚步声,饭桶哐当撞上铁门。
老规矩,先给狱卒点烟敬酒的牢头们分食。轮到他这儿时,木勺刮过桶底,只剩半碗稀汤,浮着几粒霉米。他接过碗,低头就喝,一口没洒。十年前刚进来那会儿,他为这一口能扑上去咬人喉咙;现在他连眼皮都不抬,仿佛这点东西够不够活,根本不重要。
新来的那个小子今天第一次见。
瘦得像根柴,进牢时还背着块破布包袱。分饭时他冲得太急,撞翻了旁边一个老囚的碗。那人骂了一句,他立刻回头推了一把,嘴里嚷着“老子饿了三天”。这话在别的地方或许能博点同情,在这儿,只是找死的前奏。
没人拦他。老囚们都缩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他们知道会发生什么,也知道最好别看。
那小子端着碗晃到叶天寒面前,大概是瞧他坐着不动,以为好欺负。他伸手就要去捞叶天寒怀里藏的干粮。
手刚伸出去,人就僵住了。
一道血线从他小臂上冒出来,瓷片已经抽回去,快得连风都没惊动。他低头看着伤口,嘴巴张了几下,才吼出声来:“你他妈——!”
叶天寒站了起来。
不高,也不壮,穿的还是那件灰扑扑的短打,袖口磨出了毛边。但他一站起来,整个牢房的空气就像被抽紧了绳子,绷得人喘不过气。
他往前走了一步。
那小子踉跄后退,碗砸在地上,汤水溅了一腿。
“你……你想干嘛?”他声音发抖,举着手臂挡在脸前,“不就一点吃的吗?我又没全拿!”
叶天寒没说话。
他又走了一步,离得更近,近到能看见对方瞳孔里的自己——黑,窄,像刀锋劈开的一道缝。
“在这儿,”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却字字清楚,“抢东西的人,要么狠,要么死。”
他抬起手,瓷片贴上那人的脖子,轻轻一压。
皮肤没破,可血已经流到了锁骨窝。
“你选哪个?”
那人腿一软,跪了下去。
不是表演,是真的撑不住了。膝盖砸地的声音闷得像捶鼓。他嘴唇哆嗦着,想求饶又不敢出声,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
叶天寒收回瓷片,顺手甩进草堆。动作随意得像丢一块烂布。
他蹲回原地,从怀里掏出那块硬得能砸死狗的馒头,一口咬下去。牙硌得生疼,他也没皱眉。嚼了几下,咽下去,又喝了口稀汤冲喉咙。
身后传来窸窣声,是有人在扶那个跪着的傻小子。没人说话,也没人敢围上来问一句“要不要紧”。
他知道他们怕什么。
不是怕那一道血口子,是怕他刚才那几步走得太平静。换了别人,动手前总有个怒目、瞪眼、吼一声的过程;可他没有。他就像平时吃饭喝水一样,划一刀,问一句,收手,坐下,继续啃他的馒头。
这才是最吓人的。
十年前他还会因为一场架打得浑身发抖,血糊住眼睛都舍不得闭一下;现在他能在三息之内让五个人倒地哀嚎,结束后还能蹲回去把最后一口饭吃完。
狠劲还在,但不再往外喷火了。它沉在骨头里,藏在呼吸间,等的是一个时机。
第二天放饭,他的份又被少了。
这次连霉米都没几粒,清汤照得见人脸。他看了眼送饭的狱卒——那人站在门口,嘴角翘了一下,像是等着看他发飙。
他没动。
第三天,还是这样。
第四天,他趁着放风,走到靠墙那个常年咳喘的老囚身边,蹲下来说:“你想多活几年,就照我说的做。”
老囚抬头,眼神浑浊。
“藏食别放身上,放鞋底。喝水别一口气喝完,分三次,每次润喉就行。晚上起夜多走两趟,省得膀胱胀醒。”
他说完就走,没解释,也没回头。
可当天夜里,有人看见那老囚偷偷把半块饼塞进了破鞋里。
第五天,三个原本互不搭理的囚徒,饭后悄悄凑在一起,其中一个把汤倒进另一个的空碗里,两人分着喝了。
第六天,连最早被他划伤手臂的小子,也开始学着把干粮掰成四份,每天吃一份。
没人组织,也没人下令。但牢里的食物开始流转,像地下暗河,无声无息绕过狱卒的眼线。
第七天,狱卒发现不对劲,挨个搜身。可除了几个空碗,什么都没找到。
他们暴躁地踹翻两个不长眼的囚徒,骂了几句走了。
叶天寒坐在角落,手里捏着一小块烤硬的饼渣,慢慢嚼着。他望着铁窗外飘进来的一缕炊烟,忽然笑了下。
不是冷笑,也不是狞笑,就是普通人吃到一顿饱饭时那种满足。
他知道,这场仗他已经赢了。
从前他靠拳头立规矩,现在他不用动手,规矩也能自己长出来。这些人不是怕他一个人,是怕打破这个由他亲手织出来的秩序网。
他低头看了看左臂上的疤。
那道伤早好了,皮肉翻卷着结成了绳索状,摸上去像老树根。这是五年前一个疯子趁他睡觉时下的刀,结果反被他拧断了脖子。尸体在墙角躺了两天才被人拖走。
那时候他还觉得,杀人是最有效的办法。
现在他明白了,让人听话,不一定要让他们怕你。只要你让他们明白——跟着你,能活得久一点,就够了。
第十天清晨,他又在墙上划了一道。
指甲划过砖石,发出细微的刮擦声。十年了,这排刻痕已经从墙角延伸到门边,像一条沉默的蛇,盘踞在整个死牢的命脉上。
他蹲在那里,盯着那十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村里看人杀猪。
屠夫总要先用木棍把猪敲晕,再放血、褪毛、开膛。可最聪明的那头猪,从来不会乱叫,也不会拼命挣扎。它就那么站着,任人绑腿、按头,直到刀子插进去那一刻,才猛地蹬一下蹄子。
他现在就像那头猪。
不是认命,是在等那一刀捅进来时,能反咬一口。
远处传来喧哗声,夹杂着铁链拖地的响动。新的一批囚徒被押进来了,哭喊声此起彼伏。
他没抬头。
一只手缓缓抚过袖中藏着的碎瓷片,触感依旧锋利。然后他把它抽出来,放在掌心看了看,又轻轻放回草堆底下。
像收起一把不用常亮的刀。
外面风刮得紧了些,吹得铁窗微微震颤。
他低头咬了一口干粮,腮帮子用力地动着。
就在他咀嚼的瞬间,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某个新来狱卒的大嗓门——
“北境败了!蛮子打下了三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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