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还在下,但已经小了许多。叶天寒的手指冻得发僵,可仍死死攥着那截铁链,一点一点往前蹭。他的左肩早没了知觉,血混着雪水在胸口结了一层薄冰,每喘一口气都像吞进一把碎玻璃。
他没倒在路上,不是因为还能撑,而是不敢倒。他知道,只要闭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雪坑里。他趴了好一会儿,才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枯树还在前面不远,那是他最后认得的标记。他咬了下舌尖,腥味在嘴里散开,脑子清醒了一瞬,立刻把怀里那张地图往衣服最里层塞了塞。
不能丢。
他抓起铁链,在地上划了一下。一道浅痕留在雪上,歪歪扭扭指向北边。这是他想出来的法子——走十步,划一痕,万一晕过去,也能让后来人知道他来过、没逃。
又爬了二十多步,视野开始发黑。远处的烽燧灯影忽明忽暗,像是隔着一层水在看。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可腿还是机械地动着,膝盖砸进雪里,再拔出来,一步,再一步。
终于,他看见了营地的矮墙轮廓。
笑了下,嘴角扯出个难看的弧度。
可就在离哨岗不到三十步的地方,右腿猛地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脸埋进雪堆里。他想撑起来,手一沉,又塌了下去。
意识断开前,左手还死死按在胸口。
陈虎裹着厚袄巡夜,走到东角哨岗时忽然停下。他眯眼看了看雪地,蹲下身,伸手扒了扒浮雪。
一行脚印。
不对劲。
这印子歪歪斜斜,深一脚浅一脚,中间还有拖痕,像是有人爬过来的。而且,脚印之间隔得太远,正常走路不会这样。更奇怪的是,每隔几步,雪地上就有一道短浅的划痕,像是用硬物刮出来的。
他顺着痕迹往前走,心一点点往下沉。
越往前,雪里的颜色越深。
血。
他猛地加快脚步,顺着血迹绕过排水沟,一眼就看见沟边趴着个人,灰扑扑的短打全被雪和泥糊住,脸上结了冰壳,几乎看不出五官。
但那腰间的半截铁链,他认得。
“叶天寒!”陈虎冲过去,一把将人翻过来。触手冰凉,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伸手探了探肩头,一手血。
“操!”他低骂一声,立刻脱下外袄裹住对方肩膀,背起人就往医帐跑。雪地难行,他一脚深一脚浅,嘴里不停吼:“来人!叫大夫!快!”
半路上遇到两个巡卒,吓得愣在原地。
“还看?去提热水!拿绷带!再去灶房抱个火盆来!”陈虎吼得脖子青筋直跳,“这人要是死了,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油灯晃了晃,映在草席上的人影微微颤动。
叶天寒突然睁眼,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他第一反应不是喊疼,而是抬手摸向胸口。指尖碰到纸角,稍微松了口气,手才慢慢垂下来。
帐子里很暖,火盆烧得正旺。他转头看了眼,边上坐着陈虎,正低头擦刀。
“醒了?”陈虎头也没抬,“命真硬,大夫说你再晚半个时辰送来,血就流干了。”
叶天寒没说话,嗓子像被砂纸磨过。
“地图呢?”他哑着声问。
陈虎抬眼:“在你怀里,没丢。不过你先别动,大夫刚缝完针,说你至少躺五天。”
叶天寒没听,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肩膀刚用力,一阵钻心的疼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冒出来。
“躺着!”陈虎一把按住他,“你当自己是铁打的?那矛穿了个对穿,要不是你皮糙肉厚,早交代在半路了。”
叶天寒喘了几口,缓过劲来,声音还是硬的:“我得看地图。”
陈虎盯着他看了几秒,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羊皮纸,递过去。
叶天寒接过来,手指有些抖。他慢慢展开,借着灯光一寸一寸扫过去。南境山谷的地形标得很细,河流走向、山脊高低,全都清清楚楚。他的目光停在一处——石桥。
桥下水流湍急,两岸陡峭。
他的手指缓缓移过去,轻轻抚过那个标记。
心跳忽然重了。
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也是这样的桥。泥水横流,马蹄声乱,父亲把他推进桥洞,自己转身迎上去。母亲跪在地上,被人拽着头发拖走,嘴里还在喊他的小名。
他躲在桥底,浑身发抖,听着外面的惨叫,一动不敢动。
后来他被人救走,再回去时,只剩半截烧焦的门框,和桥面上凝固的血迹。
他一直不知道那桥在哪,只知道是在南境某处深山。他曾偷偷查过军报、翻过舆图,可始终找不到确切位置。
现在,它就在这张纸上。
他盯着那座桥,眼神一点点沉下去,像是要把那墨迹烧穿。
“你抢这东西,到底为了什么?”陈虎忽然问。
叶天寒没抬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报仇。”
“仇?谁的?”
“杀我全家的马匪。”他顿了顿,手指收紧,纸角皱成一团,“他们当年藏在南境山谷,靠这座桥进出。后来销声匿迹,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了。”
陈虎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确定就是这儿?”
“确定。”叶天寒盯着那桥,牙关紧咬,“我认得这地形。左边山崖有道裂口,像把刀劈出来的;右边河滩上有块巨石,形如卧牛。我小时候躲在里面,躲了三天。”
陈虎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人不像从前那么难懂了。
以前他以为叶天寒狠,是因为牢里活下来的人都疯。现在他明白了,这人心里压着一座山,只是从来不吭声。
“你现在伤成这样,谈什么报仇?”他低声说,“等你能下地再说吧。”
叶天寒没答话,只是把地图重新折好,贴身收进内襟。然后抬起手,摸了摸腰侧那截铁链。
冰冷,熟悉。
他闭上眼,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可眉头一直没松。
第二天早上,医帐外传来议论声。
“听说了吗?昨夜有人从蛮族营里抢了地图回来,差点死在外头。”
“谁啊?这么猛?”
“好像是伙房那个叶天寒,前阵子杀了三个斥候的那个。”
“他?不是个烧火的吗?”
“烧火的怎么了?人家敢一个人摸进敌营,你还敢半夜上茅房不打灯?”
陈虎站在帐外,听着这些话,没阻止,也没搭腔。他回头看了一眼,叶天寒正靠在草席上,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但陈虎知道他没睡。
因为他的右手一直按在胸口,指节发白,像是护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傍晚,雪停了。
叶天寒睁开眼,帐子里只剩他一个。火盆还燃着,热气熏得帐布微微发潮。他慢慢坐起身,动作很轻,肩膀疼得厉害,可他忍着没出声。
他从怀里取出地图,再次摊开。
灯光下,石桥的轮廓比昨晚更清晰。他盯着看了很久,忽然伸手,用指甲在桥头划了一道。
一道,不够。
他又划了一道。
两道红痕出现在羊皮纸上,像两道血印。
他盯着那两道痕,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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