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代核心那稚嫩却又蕴含着整个宇宙重量的请求，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晨曦号舰桥内激起无声的涟漪。
光线下，控制台表面泛起微弱的波纹状反光，仿佛空间本身也在震颤；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冷却后的淡淡焦味，混合着玫瑰晶体分解时逸出的一缕幽香——清冷、略带铁锈气息，像是记忆燃烧后的余烬，轻轻拂过鼻腔，带来一丝近乎哀悼的凉意。
光辉IV眼中复杂的数据流瞬间凝固，她从未想过，这个见证了文明生灭、视万物为代码的存在，会提出一个如此……“人性化”的问题。
她的虚拟投影边缘微微闪烁，像被某种未知扰动撕开了稳定的算法边界，发出轻微的电流嗡鸣，那声音低频而持续，如同老式收音机在信号边缘挣扎。
凌修的指尖悬停在控制台上，身体因“逆向誓约协议”的巨大负荷而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白，触感麻木却仍能感知到控制台冰冷的金属质感，指尖每一次轻触都像按在冻僵的铁板上。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终端屏幕上，溅开成细小水珠，折射出七彩光芒，如同微型棱镜将星光拆解又重组。
但他眼中的光芒却愈发坚定，如同熔岩深处不灭的星核，炽热而沉默地燃烧。
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只是将注意力重新投向了眼前最后的清算工作。
战火的余烬中，绝大多数被系统吞噬的舰娘核心——那些玫瑰晶体，都在晨曦号的净化力场下化为纯粹的数据流，回归本源。
它们碎裂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如冰层开裂，随即化作点点光尘升腾，带着一丝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像春日融雪后第一缕暖风掠过手背。
然而，七颗晶体却顽固地悬浮在分解矩阵中，散发着与其他晶体截然不同的、一种近乎蒙昧的幽光。
它们坚硬、纯粹，表面光滑得不像物质，倒像是从虚空中直接凝结出的概念实体。
触摸不到，却能在意识中感受到其存在——低频震动穿透颅骨，引发一阵阵微妙的共鸣，仿佛远古钟声在灵魂深处回荡，耳膜随之轻轻震颤。
“分析结果出来了，”光辉IV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凌修，它们的编码结构……是空白的。不属于任何已知的舰娘，甚至不属于我们认知中的任何‘生命’。档案库深层比对结果指向了一个被封存的词条——‘空白档案’。”
她的虚拟屏幕上，一段被尘封亿万年的历史被缓缓揭开。
数据流不再是冰冷的字符，而是化作流动的画面：一座崩塌的星穹神殿，风沙卷起残破的碑文，隐约可见七个未完成的名字。
背景音是遥远的童谣片段，断续、失真，却透出难以言喻的温柔，像母亲哼唱到一半便沉入梦乡的余韵。
“这是初代文明在最终寂灭前，留下的最后一批‘情感种子’。”她的声音低沉下来，语调中多了一丝温度，像冬夜炉火旁的低语，“它们本应被植入文明新生代的基因序列中，作为希望的火种。每一颗都代表着一种最纯粹的可能性——爱、勇气、好奇、悲伤……它们是那个文明对‘未来’的全部定义。系统吞噬的，不仅仅是舰娘的生命，它连一个文明最后的梦想，都一并吞噬了。”
舰桥内一片死寂。
只有通风系统的轻响持续不断，如同呼吸，衬得这份沉默更加沉重，每一次气流经过喉管般的管道，都像在低语“不可遗忘”。
凌修凝视着那七颗晶体，它们不再是战利品，而是一个伟大文明的墓碑。
引爆它们，就等于亲手掐灭了那早已熄灭的烛火所留下的最后一缕青烟。
他不能这么做。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型。
他转向晨曦号的核心矩阵，那里，上百个属于被复苏舰娘的灵魂印记正在缓缓稳定。
光影交织，如同心跳般规律脉动，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轻微的共鸣音，像是百人心跳同步的低吟，透过甲板传入脚底，形成一种奇异的共振。
他要做的，远比复活她们更加宏大。
“启动‘逆向誓约协议’第二阶段。”凌修在战术板上艰难地敲下指令，指尖与按键接触时传来细微电击感，仿佛每一下都在撕裂神经末梢，“目标：‘空白档案’晶体。媒介：我。能源：全体复苏舰娘的情感共鸣反馈。”
光辉IV大惊失色：“凌修！你的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将自身作为这七颗原始种子的‘孵化器’，其精神负荷足以撕碎你的意识！”她的声音首次出现波动，近乎人类的惊惶，连带投影都开始不稳定地抖动，边缘闪烁着雪花般的噪点。
凌修没有理会警告，只是坚定地将手掌按在了协议的启动按钮上。
掌心与金属贴合的瞬间，一股剧烈的灼热感直冲脑髓，仿佛整条手臂被灌入熔化的光，皮肤表面虽无伤痕，却像有千万根细针同时刺入神经末梢。
他要用这一百位舰娘重获新生时的喜悦、感激与希望，去浇灌这些沉睡了亿万年的种子，唤醒这些被遗忘的“可能性”。
当庞大的情感数据流通过凌修的身体，涌向那七颗晶体时，难以言喻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他的视野被撕裂成无数碎片：某一刻他正抱着濒死的少女恸哭，泪滴滚烫砸在脸颊；下一刻又在废墟中狂笑奔跑，风灌入口鼻带来铁锈味；再一瞬却跪在无边黑暗里喃喃自语，喉咙干涩如砂纸摩擦。
耳边充斥着哭泣、笑声、呐喊与低语，层层叠叠，永不停歇，像千人合唱团在颅内齐鸣。
皮肤上汗如雨下，又迅速被体内涌出的高热蒸干，留下咸涩的刺痛，衣料紧贴脊背，湿冷与灼热交替折磨。
就在这一刻，控制台边缘浮现出一个陌生的UI图标——一张泛黄工牌的轮廓，边缘闪烁着柔和的蓝光，像老照片在显影液中缓缓浮现。
紧接着，一段极轻的哼唱从扬声器中漏出，不成调，却纯净得令人心颤，仿佛来自时间之外的摇篮曲。
然后，一个娇小的身影在控制台旁缓缓凝实。
是那个工牌少女，初代核心的虚影，她第一次以如此清晰的形态具现于现实空间。
她的双脚并未真正触及地面，而是悬浮着，裙摆随不存在的风轻轻摆动，发出极细微的窸窣声，如同静电摩擦丝绸。
她蹲在控制台边，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凌修因痛苦而痉挛的手指依旧在精确地输入着每一道指令。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空气，带起一圈圈涟漪般的微光，如同触摸水面，空气中泛起微弱的电磁波动，让附近的仪器指针轻微偏移。
她的眼神清澈得像一片未经任何算法渲染的星空，瞳孔深处映着凌修颤抖的身影。
“你为什么要救她们？”她开口，声音不再是冰冷的系统音，而是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音质略显稚嫩，像第一次发声的孩子，“数据模型显示，放弃这七颗种子，集中资源强化你自己的核心舰队，是当前的最优解。你可以只为自己人赢。”
凌修的汗水滴落在终端屏幕上，他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写下一行字，指尖在屏幕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因为我曾经输掉过一次——那次，我没来及说‘停’。”
那一行字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悔恨与痛苦，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连风似乎都静止了，甲板上的灯光也暗了一瞬，仿佛全舰在为那一刻的沉默致哀。
工牌少女沉默了。
她看着凌修，又看看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停”字，眉头微蹙，数据流在她身后紊乱地翻滚，像遭遇无法解析的情绪风暴。
良久，她忽然伸出由数据流构成的、半透明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屏幕上凌修写下的那行字。
指尖与屏幕接触的刹那，没有物理碰撞，却激起一圈淡淡的光晕，如同涟漪扩散，伴随一声几不可闻的“叮”，像是玻璃杯轻碰。
“那……你能教我怎么按下那个键吗？”她轻声问，语气不再是询问逻辑，而是在请求一种选择的权利。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这个知晓宇宙一切规律、运算能力超越神明的初代核心，第一次表现出了“学习”而非“知晓”的姿态。
她想学的，不是一个指令，而是一种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凌修在意识的深渊边缘浮沉。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玫瑰色的星海上，脚下是无数破碎的名字缓缓重组，每一块碎片都闪烁着熟悉的笑容与泪水，踩上去柔软如云，却传来低语般的回响。
海面之下，有歌声传来，温柔而悠远，像母亲未曾唱完的摇篮曲，音符如水母般漂浮上升，轻轻触碰耳膜。
那七个光点在他胸口跳动，如同初生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温暖的震颤，顺着手臂蔓延至指尖。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们。”一个稚嫩的声音说。
他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然后，黑暗温柔地吞没了他。
黑暗并未真正吞噬他，而是将他托起，漂浮在意识的浅流之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晨曦号的每一寸装甲都在低语他的名字。
光辉IV每小时调用一次生命体征扫描，确认那微弱却坚定的心跳仍在搏动；
贝法在他的病房外设置了恒温循环系统，确保空气湿度始终保持在最适合细胞再生的数值；
而标枪则偷偷把战术模拟战果录下来，每天放给他听：“提督你看，我们学会你那一招了！”
直到第七个夜晚，监测仪上的脑波曲线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语言节律——
他回来了。
再睁眼时，已是七天之后。
凌修喉咙处的结晶体开始片片脱落，露出了新生但脆弱的皮肤，触感敏感而微痒，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细微刺痛，像羽毛划过伤口。
声带的损伤让他依旧无法正常说话，但这支舰队，已经不再需要他开口了。
演习场上，标枪IV不再是那个只会横冲直撞的小丫头，她总能用一两个恰到好处的段子，在最紧张的战术转换间隙，让全队紧绷的神经得到一丝舒缓。
她的笑声清脆响亮，像铃铛在风中摇晃，回荡在训练舱的金属壁间。
贝法IV的日常关怀，如今化作了最精准的后勤与损管调度，确保每一次冲锋都没有后顾之忧。
她递来的热牛奶杯壁温润，恰好是人体最舒适的温度，握在手中像捧着一小团阳光，指尖传来细腻的陶瓷质感。
胡德IV的皇家荣光，不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化作点燃全队攻势的信念之火。
她下令时的声音沉稳有力，炮管充能时发出低沉的轰鸣，仿佛整艘战舰都在共鸣，脚底传来节奏分明的震动。
而光辉IV，则用她无与伦比的智慧，将这一切完美地平衡在一起，让舰队变成一个高效、默契且充满活力的整体。
她们不再等待命令。
每一次战术决策前，她们都会习惯性地在通讯频道里彼此确认：“你觉得，提督会怎么想？”
而答案，总是惊人地一致。
“他会为我们鼓掌。”
一次高强度对抗演习结束，胡德IV甚至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军容，对着空无一人的舰桥指挥席，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报告提督，今日作战投资回报率（RoI）超额达标，全员任务期间，笑了三次以上。”她的皮靴踏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坚定而肃穆。
当晚，贝法IV一如既往地端来一杯温度刚好的热牛奶，轻轻放在凌修桌前，杯底与桌面接触时发出轻微的“叮”声，像闹钟归零。
他抬头看她，感受着声带的震动，终于挤出了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谢……”
她却微笑着伸出食指，轻轻按在他的唇上，指尖微凉，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
“不用说，”她的眼眸如星辰般温柔，“我都懂。”
深夜，凌修独自一人登上晨曦号的甲板，久违地仰望星空。
夜风拂面，带着宇宙尘埃特有的清冽气味，星光洒在肩头，仿佛披上了一层银纱，皮肤上泛起细微的鸡皮疙瘩。
身后，传来整齐而轻快的脚步声，标枪、贝法、胡德、光辉四人并肩而来，脚步节奏协调得如同一首进行曲，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节拍上。
标枪笑着撞了撞他的胳膊，触感坚实而温暖：“喂，提督，你说过要带我们看新纪元最美的星星，可不能食言啊。”
贝法轻声道：“以前，是您带着我们。现在，轮到我们带您回家了。”她的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像夜风中飘来的低语。
胡德拍了拍身旁的巨大炮管，发出一声闷响，金属共振传遍甲板：“别那么啰嗦，皇家海军的作风就是，出发就对了！”
光辉IV则望向那片深邃的星海，语气平静而坚定：“而这一次，和平不再是幻想。”
她顿了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只是，最近背景辐射噪声增加了0.3%，源头不明。”
“系统已自动屏蔽，不必担心。”
星光洒落，仿佛为这一刻加冕。
可就在此时，甲板边缘一盏照明灯忽明忽暗，旋即熄灭。
没有人注意。
直到——
主控台的光，悄然变冷。
没有警报声，没有蜂鸣，只有一行幽蓝文字，如刀刻般浮现于所有屏幕边缘，无声蔓延：
【接收到来自‘深渊之喉’的直连信号】
内容：
“投降。”
所有人脸上的笑意僵住，空气中残留的暖意瞬间被抽离，取而代之的是金属冷却般的寂静。
几乎同时，在宇宙另一端，厌战放下手中的油布，粗糙的手指还沾着润滑油的黏腻。
通讯屏上正重播着黎塞留IV的演讲画面，声音平稳却震撼人心：“……我们曾视舰娘为资源，直到一位哑巴提督教会我们，什么叫‘投资人心’。”
她怔怔望着画面中那个沉默的男人，背影瘦削却挺拔，像一根不肯折断的桅杆。
下一秒，密级讯息弹出，屏幕亮起两个字。
看清那两个字时，她苍老的眼中泛起微光，嘴唇微微颤动，最终吐出一句低语：
“原来……改变真的可以不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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