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杂物屋内的逼仄空气,仿佛还残留着何六崩溃的涕泪与供词带来的血腥气息。沈炼将那份墨迹未干、按着鲜红手印的口供仔细折好,与那件血迹斑斑的号服、那份从架阁库深处取出的真实尸格,并排放在一起。
三样东西,沉默却沉重如山。它们不再是孤立的线索,而是已然串联成一条冰冷、清晰、指向明确的证据链,直指黑牢深处那场被精心掩盖的谋杀。
然而,拥有证据只是第一步。如何将这枚足以引爆南城千户所的惊雷,安全、有效地投掷出去,并且确保它能精准地在目标头顶炸响,而非在半途被敌人拦截或拆解,才是真正的考验。
张彪及其党羽,如同盘踞在卫所通道上的毒蛛,编织着无形的网,时刻监视着任何可能威胁到他们的风吹草动。常规的公文呈报渠道,早已被污染堵塞。若沈炼此刻贸然拿着这些证据去找郑坤,只怕人未到值房,消息就已先一步传入张彪耳中。届时,对方必有准备,或狡辩,或反咬,甚至狗急跳墙销毁更多证据,局面将瞬间逆转。
必须绕开这张网!必须有一条绝对可靠、能直通郑坤案头,且能避开所有窥探的密径。
沈炼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身影——架阁库那位管理档案、看似昏聩实则心如明镜的老吏,赵伯。
此人虽无实权,但身处架阁库这等机要之地数十年,深知卫所内诸多隐秘往来与人事脉络。他之前主动提供黑风寨线索,已显露出其超然立场与暗中观察的习性。更重要的是,他拥有一个看似不起眼、却极为关键的便利——他时常需要向百户大人送交或取回各类存档文书,出入郑坤值房,合情合理,不会引起张彪一系的过多警惕。
“石头,”沈炼沉声吩咐,“你立刻去架阁库,寻赵伯。就说我有一份‘旧档勘误补充’急需呈送百户大人审阅,请他务必亲自来取一趟。语气要恭敬,但要让他明白,此事关乎‘戊午年秋杂亡卷宗’,至关重要。”
“是!”李石头领命,毫不迟疑,立刻转身没入夜色。
等待赵伯期间,沈炼并未闲着。他让张猛在门外警戒,自己则伏在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桌上,就着昏黄的油灯,开始起草那份至关重要的报告。
他没有使用卫所标准的公文格式,那太过显眼。而是取过一张普通毛边纸,以工整却不起眼的小楷书写。
报告开篇,他并未直接指控,而是以“复核旧档,发现疑点,恐有疏漏,特此陈情”为名,显得谦逊而谨慎。
接着,他以极其客观、冷静、近乎冷酷的笔触,分条缕析,将证据链逐一呈现:
1. 清晰指出存档定谳卷宗与真实尸格在“缢沟形态”、“体表伤痕”、“结论”三处的根本性矛盾,附上真实尸格关键段落抄录。
2. 详细描述号服后背内侧的特殊勒拽挫裂痕与腋下肋侧的禁锢殴打淤痕,并与尸格记录相互印证,明确指出这些痕迹与“自尽”结论完全不符,强烈指向他人暴力致死。
3. 隐去何六姓名以“涉案辅兵甲”代称,但核心内容清晰:指认周奎下令,王犇、胡勇、孙疤痢直接行凶,勒死后伪装自缢的作案过程,以及事后分赃、威胁知情人的行为。
4. 基于以上,得出结论——陈栓子系被他人拷打后勒毙,伪造自尽现场,相关卷宗系故意篡改伪造,意图掩盖命案真相。
整份报告,没有一句情绪化的指控,没有提及任何“张彪”的名字,甚至对周奎等人的指认也完全基于“辅兵甲”的证词和物证推理。它就像一把纯粹由事实和数据打磨而成的冰冷手术刀,精准、锋利、无可辩驳。
写毕,沈炼将报告与真实尸格抄录件、何六口供叠在一起,用一张厚油纸仔细包裹好,以蜡封口,看上去就像一份普通的档案袋。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石头带着赵伯悄然返回。
赵伯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吏服,身形佝偻,但一双老眼在昏暗光线下却精光闪烁。他看了一眼屋内的情形,目光在沈炼手边那个油纸包上停留一瞬,便了然于心。
“沈总旗,”赵伯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老人特有的缓慢,“可是找到了‘耗子洞’?”
沈炼将油纸包双手递上,语气恭敬却坚定:“有劳赵伯。此乃戊午年秋杂亡卷宗之‘勘误补遗’,关乎人命清誉,卫所纲纪。需即刻面呈百户大人亲阅。寻常渠道恐有延误,只得烦请您老借送档之便,代为转呈。”
他没有明说里面是什么,但“人命清誉,卫所纲纪”八字,已重逾千斤。
赵伯接过那油纸包,入手微沉。他浑浊的老眼深深看了沈炼一眼,没有多问一句,只是缓缓点了点头:“架阁库文书往来,乃老朽份内之事。百户大人近日正好催要几份戊午年的旧档明细……此‘补遗’,送得正是时候。”
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将这次极其危险的传递,纳入了完全合情合理的流程之中。姜还是老的辣!
“多谢赵伯!”沈炼郑重拱手。
赵伯摆摆手,将油纸包熟练地塞进自己宽大的旧袍袖袋中,看上去与平日去送档案毫无二致。“夜色已深,老朽还得回去整理明日要归档的文书,告辞了。”
他颤巍巍地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出杂物屋,很快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翌日上午,百户郑坤的值房内。
檀香袅袅,茶水温热。郑坤刚处理完几份日常公文,正端杯欲饮。
老吏赵伯抱着一摞旧档案卷,佝偻着腰,慢吞吞地走了进来。“百户大人,您要的戊午年漕运协防及人员变动细录,老奴送来了。”
“放那儿吧。”郑坤随意指了指桌角。
赵伯应了一声,将那摞档案放下。动作间,一个不起眼的、厚油纸包裹的小袋子,从档案卷的缝隙中滑出,“恰好”落在了郑坤正在阅览的一份公文旁边。
“嗯?”郑坤瞥了一眼那油纸包。
赵伯仿佛才注意到,忙伸手去拿:“哟,瞧老奴这记性,这还有一份……是……是架阁库清查旧档时发现的‘戊午年秋杂亡卷宗补遗’,想着大人或许要看,就一并带来了……”他语气自然,如同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郑坤目光微凝。“戊午年秋杂亡”?他立刻想起了昨日沈炼接下陈老汉案子的情形。他挥了挥手:“知道了,放下吧。”
“是。”赵伯躬身,慢悠悠地退了出去,细心地掩上了房门。
值房内重归寂静。郑坤放下茶杯,拿起那个油纸包,入手比想象中沉。他拆开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
最初几眼,他神色尚还平静。但随着目光逐行扫过那份条理清晰、证据确凿的报告,他的眉头越锁越紧,脸色逐渐变得凝重,最终化为一片冰寒的阴沉!
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击着他关于此案原有的认知。真实的尸格、带血迹的号服伤痕分析、匿名却细节惊人的口供……这一切交织成的证据链,严密、冷酷,将“畏罪自尽”的结论撕得粉碎,赤裸裸地揭示出其下掩盖的残酷真相——严刑逼供、故意杀人、伪造现场、篡改卷宗!
而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就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在他管辖的南城千户所!涉案的,竟还是他麾下的总旗之心腹!
“砰!”郑坤的手掌猛地拍在桌面上,震得茶杯乱跳。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与寒意交织。
他并非完全不知张彪等人的跋扈和手脚不干净,但通常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与体面。然而,眼前这份报告所揭露的,已远远超出了“跋扈”的范畴,这是践踏国法、草菅人命、欺瞒上官的重罪!更是对他权威的公然挑战和愚弄!
沈炼……这小子!竟真的在短短时日内,悄无声息地挖出了如此惊心动魄的东西!而且,选择通过赵伯以如此隐秘的方式直呈自己案头……
郑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重新拿起那份报告,仔细再看。沈炼在报告中只陈述事实,指向周奎及具体行凶者,并未攀扯张彪,留下了充分的转圜余地。
这份报告,既是惊天雷,也是一步棋。一步将他郑坤也逼到必须表态的棋。
他缓缓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幽深地望向窗外。
风暴,已然被沈炼以这种巧妙而决绝的方式,引到了他的案头。
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这枚烫手的惊雷,便要看这位南城百户大人的抉择了。
而此刻,西配殿那间狭小值房内,沈炼正平静地擦拭着那柄精钢绣春刀。刀身映出他冷峻的眉眼。
棋已落下,静待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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