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鹊的身影早已融入值房的阴影,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但那枚冰冷的玄铁残羽令牌,依旧静静地躺在榆木公案的卷宗旁,散发着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寒意。那句“诏狱里空牢房很多,但有些人,进去了就未必出得来”的低语,如同最阴毒的诅咒,缠绕在沈炼的耳畔,丝丝缕缕,渗入骨髓,冻结血液。
值房内,死寂重新降临。但此刻的寂静,与先前独自沉思时的凝重已截然不同。那是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充满窒息感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将他这只渺小的飞虫,牢牢封存在绝望的中央。
他僵坐在椅上,背脊挺得笔直,这是多年军旅与锦衣卫生涯刻入本能的姿态。然而,在这副看似镇定的躯壳之内,他的灵魂正经历着一场天崩地裂般的撕裂与煎熬。
忠?
何为忠?忠于北镇抚司?忠于锦衣卫铲奸除恶的职责?忠于朝廷法度?可如今,来自北镇抚司内部最高层的意志,却用诏狱的阴影,逼他背离这一切!他若坚持追查,触怒的将不仅是外部的权贵,更是直接违逆了赋予他权力与身份的体系本身!那不再是外部的风暴,而是根基的崩塌。幽鹊的话冰冷刺骨,却清晰无比:北镇抚司的刀,只能砍向“该砍”的地方。而振威镖局的真相,显然已被划在了“不该碰”的禁区之内。
义?
何为义?是对刘威临终那不甘而恐惧的眼神的承诺?是对那些横死街头的镖师和小吏的交代?是心中那份自少年时便根植的、对公道与真相近乎固执的坚守?可这份“义”,此刻却重若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需要他用身家性命、用所有他在乎的人的前途乃至生死,去作为赌注!李崇义的嚣张,赵启明的伪善,幽鹊的冷酷,无一不在告诉他,坚持这份“义”的代价,将是毁灭性的。
他的目光落在卷宗上那些冰冷的名字和伤亡数字上,眼前却仿佛浮现出刘威浴血抓住他胳膊时的触感,那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血,和那句破碎的“有官…灭口…”的嘶鸣。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良知上。
生存?
裴纶偶尔插科打诨时曾说:“老沈,这世道,活着才能拔刀。”此刻,这句话显得如此现实而残酷。他并非孤家寡人。他有需要奉养的母亲,有关心他的袍泽兄弟,有……那些他必须守护的、微弱却真实的牵挂。一旦他倒下了,被投入那暗无天日的诏狱,这些人又将如何?将军府的怒火,漕运司的算计,乃至北镇抚司内部的清理,会放过他们吗?幽鹊的威胁,绝非空穴来风。
妥协?
赵启明许诺的“一帆风顺”,幽鹊暗示的“到此为止”,仿佛是一条铺着锦绣却通往深渊的捷径。写下那份结案陈词,将一切推给江湖仇杀,便可暂时风平浪静。振威遗属能得到丰厚的抚恤——用金钱和沉默,来交换鲜血和真相。这似乎是一种“理智”的选择,一种在黑暗世道中“成熟”的生存智慧。
可是……
“总旗大人,俺们信你!” 振威镖局那个侥幸生还、却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年轻镖师,被带走前看他的最后一眼,充满了卑微的、最后的期盼。
“诏狱里空牢房很多……” 幽鹊那毫无感情的声调,再次回响,瞬间将所有的热血与回忆冻结。
冰与火,在他的胸腔内疯狂交战,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他几乎要呕吐出来。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太阳穴传来阵阵针扎似的剧痛。
他猛地站起身,在逼仄的值房内来回踱步,脚步沉重而凌乱。他需要找人说话,需要一丝喘息,需要……哪怕只是一点无用的慰藉。
他几乎是跌撞着出了值房,穿过寂静无人的廊庑,敲开了裴纶宿舍的门。
裴纶显然刚从外面回来,一身酒气未散,正叼着烟杆准备点火,见到沈炼煞白的脸色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吓了一跳。
“老沈?你这是……撞鬼了?”
沈炼没有寒暄,径直走进屋内,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呼吸有些急促。他将方才幽鹊的出现、那冰冷的令牌、以及那些诛心的话语,断断续续地,低哑地说了出来。
裴纶脸上的嬉笑渐渐消失了。他默默听完,深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是罕见的低沉与严肃:
“幽鹊……他竟然亲自找上你了……”他吐出一口烟圈,摇了摇头,“老沈,这事……棘手,太棘手了。”
“我知道。”沈炼的声音干涩。
“李崇义是个疯狗,但好歹是明面上的。赵启明是条毒蛇,阴险,但总有迹可循。可幽鹊……”裴纶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他不一样。他代表的是……上面的上面。他的话,就是最终的态度。他出现,就意味着……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看向沈炼,目光复杂:“我知道你怎么想。刘威死得冤,那些弟兄死得惨,我心里也不舒坦。可是……老沈,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世道,有时候,真相没那么重要,活下去才重要。”
“难道就这么算了?”沈炼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让那些人逍遥法外?让那些兄弟白死?!”
“不然呢?!”裴纶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焦躁和无奈,“跟他们拼了?把你自个儿填进去?把你一家老小、还有咱们这些兄弟都搭上?!值得吗?!你以为你是话本里的豪侠,能单枪匹马挑了这黑透了的世道?!”
两人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力的愤怒和沉重的悲哀。
良久,裴纶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深深的疲惫:“听我一句劝,老沈。慎之又慎。有些线,碰不得,一碰就死。这不是怂,这是……没办法。”
他拍了拍沈炼的肩膀:“活着,才能等到天亮。哪怕……这夜长得让人绝望。”
沈炼没有再说话。他默默地转过身,拉开门,走了出去。裴纶的话语,没有给他答案,反而像最后一锹土,几乎要将他心中那口名为“坚持”的井彻底掩埋。
他重新回到值房,如同一个被抽空了魂灵的木偶,跌坐在椅子上。
窗外的天色,依旧漆黑如墨,看不到一丝曙光。
他缓缓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抚过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最终,落在了那支狼毫笔的笔杆之上。
笔杆冰冷,如同此刻他的心。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汁。殷红的墨汁顺着笔尖凝聚,欲滴未滴,如同一颗将落未落的血泪。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卷宗上“振威镖局”、“刘威”、“长风镖局”、“江湖械斗”……那些字眼。
一边,是忠义、公道、真相,以及……毁灭。
另一边,是妥协、沉默、生存,以及……永恒的内心煎熬。
他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这笔,重逾千斤。
这一笔落下,划去的,不仅仅是一桩案件的真相,或许还有……那个曾经坚信“问心无愧”的……自己。
值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扭曲、拉长,仿佛一个正在承受无尽酷刑的灵魂。
忠义两难。
生存与良知,被放在了天平的两端,而秤砣,却是如此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翻腾的痛苦与挣扎,已被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寒的死寂所取代。
成长,或许就是在绝望的熔炉中,亲手扼杀一部分自己。
他手腕下沉,笔尖终于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之上。
第一笔,浓重而滞涩,仿佛碾碎了自己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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