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炼并未在北镇抚司南衙那间充斥着官场气息的值房内久留。苏芷晴那石破天惊的初步判断,如同在他心中点燃了一簇幽蓝的火焰,既带来了希望,也预示着更深的危险。他知道,接下来的检验,需要绝对的专注和不受干扰的环境,而衙门里人多眼杂,绝非合适之地。
他略一沉吟,便对苏芷晴道:“此地不便深究,不知苏姑娘可另有清净所在?”
苏芷晴似乎早有预料,微微颔首:“陋居虽简,却有一间静室,专用于处理织物杂务,工具也还齐全。”
“如此甚好。”沈炼当即决定,“烦请姑娘带路。”
他没有带太多随从,只让那名心腹缇骑远远跟在后面警戒,自己则与苏芷晴并肩而行,穿行在京城午后略显喧嚣的街巷中。苏芷晴步履轻盈,对路径极为熟悉,七拐八绕,避开热闹的主街,最终走入一条僻静、地面铺着青石板的小巷,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停下。
门楣低矮,推开时发出“吱呀”轻响。院内不大,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墙角种着几株半枯的菊花,显出几分清寂。正面是三间小小的瓦房,苏芷晴引着沈炼走向东侧那间。
推开房门,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干燥植物、以及各种矿物和油脂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这里便是苏芷晴的“工作间”。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主人的匠心。靠窗是一张宽大的木制工作台,台上井井有条地摆放着各种尺寸的剪刀、镊子、银针、绷架;靠墙立着几个书架,上面堆满了用锦套或蓝布包裹的书籍卷册,书脊上贴着泛黄的标签,依稀可见《织经》、《染疏》、《异物志》等字样;墙角几个陶瓷罐里,插着各种晾干的草本植物和矿物样本;最引人注目的,是工作台一角,用一个精巧的木架支着的一具黄铜打造的、带有可调节旋钮和卡槽的“高倍水晶镜”(一种简易的复合显微镜),旁边还放着几片薄如蝉翼的透明水晶载片。
这里不像闺房,更像一个微型的、充满知性探索气息的工坊。
“沈大人请坐。”苏芷晴指了指工作台前一张干净的方凳,自己则熟练地系上一条素色围裙,洗净双手,神情瞬间变得专注而肃穆,仿佛即将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沈炼依言坐下,将那片用白绢衬着的黑色衣料轻轻放在工作台洁净的台面上。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观察着。他知道,接下来是苏芷晴的领域。
苏芷晴首先没有动用任何工具,而是再次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抚摸衣料的各个部位,感受其整体的均匀度、厚度变化以及边缘的处理方式。她的指尖仿佛长着眼睛,任何细微的差异都逃不过她的感知。
初步触感确认后,她取来那具黄铜高倍水晶镜。先用软布仔细擦拭了镜片和载物台,然后用一把极其锋利的银质小剪刀,小心翼翼地从衣料边缘不起眼处,剪下极小的一缕纤维。她的动作稳定、精准,生怕多剪一分。
将这缕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纤维极其平整地放置在透明水晶载片上,轻轻盖上一片更薄的覆盖片,固定好。然后,她调整好水晶镜的角度,对准从窗户透入的、最柔和明亮的自然光,俯下身,将眼睛凑近目镜,开始观察。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工作间里只剩下苏芷晴极其轻微、规律的呼吸声,以及偶尔调整镜筒旋钮时发出的细微“咔哒”声。她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眼神透过镜片,仿佛潜入了一个微观的、常人无法窥见的织物宇宙。
沈炼耐心等待着。他看到苏芷晴不时抬起头,快速在旁边的草纸上勾勒几笔奇怪的图案,或是标注几个符号,然后又立刻俯身继续观察。她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异常专注,有一种摒弃了外界一切干扰的、近乎痴迷的沉静之美。
良久,苏芷晴才直起身,轻轻吐出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与凝重交织的光芒。
“沈大人,”她指着草纸上画出的放大纤维结构图,“您看。此物的编织法,绝非我中原常见!”
沈炼凑近看去,只见纸上画着经纬线交错形成的复杂图案。
“寻常织锦,多为平纹、斜纹或缎纹,经纬分明,规律易循。”苏芷晴用指尖点着图案解释道,“但此物,其经纬线并非简单垂直交织,而是采用了一种类似‘叠浪’或‘鱼鳞’的层叠穿插法,每一根纬线都并非贯穿全部经线,而是与特定几根经线形成一个小单元,无数个这样的小单元再紧密拼接,如同……海边的浪花层层叠加。”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此法,民女曾在一本极为罕见的海外番商带来的古籍残卷中见过只言片语的记载,称之为‘海岛叠织法’!据说源于极西或南海岛国,织出的布料结构异常紧密,韧性极强,且具有一定的伸缩性,利于活动,但织造难度极大,耗时耗力,中原织匠极少采用,甚至多数闻所未闻!”
编织法,异域风格! 沈炼心中一震。
紧接着,苏芷晴开始了第二项检验:染料分析。
她换了一个载片,用一把细如牛毛的白金刮刀,从衣料表面刮取了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薄薄一层黑色粉末。然后,她取来几个小巧的白瓷碟,分别倒入清水、醋、草木灰水、以及一种特制的油性溶剂。
她用银针蘸取极微量的黑色粉末,分别放入不同的碟中,仔细观察其溶解速度、溶液颜色变化、以及是否有沉淀物产生。
过程同样缓慢而精细。苏芷晴时而轻轻摇晃瓷碟,时而将其凑近鼻尖轻嗅,时而又对着光线观察溶液的通透度。
“奇怪……”她喃喃自语,“遇水不散,遇酸微溶泛绿,遇碱则显褐红……这黑色,并非单一植物或矿物染料所能形成!”
她再次俯身水晶镜下,观察溶解后的颗粒形态。最终,她得出了结论,语气带着难以置信:
“此黑色,竟是由两种极其罕见的物料混合调配而成!”她指着瓷碟中的变化,“一种,颗粒细微,带有金属光泽,遇酸反应,疑似……西域传来的‘磁石矿’研磨的极细粉末!此物着色力强,且能使布料带有微弱的抗磁性或特殊重量感?另一种,呈胶状,遇碱变色,带有淡淡的树脂香气,应是南海特有的‘乌木树脂’的萃取物,此物可使颜色持久不褪,且具有一定的防水拒污之效!”
西域矿粉!南海树脂! 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原料,竟被融合于一种染料之中!这工艺的复杂与考究,已非常人所能想象!
苏芷晴放下工具,直起身,脸上之前的兴奋已被深深的凝重所取代。她看向沈炼,目光清澈而严肃:
“沈大人,综合来看:此衣料,材质疑似多种罕见纤维混纺,编织法为海外异术,染料更是融合西域南海之珍稀物料,工艺复杂精湛,可谓集四方之巧,造价必然不菲。”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出最终的推断:
“拥有并能使用此等衣料者,绝非常人。此物,极可能是通过海外贸易流入的、有价无市的极品面料,专供顶级豪富或权贵;或者……是宫内织造府特制,专供某些需要执行特殊任务、对衣物有极高要求的部门所用,比如……需要夜间隐匿行踪的禁卫、暗探之流!”
“无论哪种可能,都指向一点:大人您要追查的对手,背景深不可测,绝非普通江湖势力!”
工作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苏芷晴的结论,如同一把经过精密打磨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通往更深处迷雾的第一道锁。那片黑色的衣料,不再是无言的死物,而是变成了会说话的证物,清晰地指向了一个拥有特殊资源、强大背景和严密组织的庞大阴影。
抽丝剥茧,真相的轮廓,在专业的审视下,终于显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沈炼感到,自己面对的,恐怕将是一场远超预期的、艰难无比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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