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让我们开始吧。
花朵绽放的那一刻,在鬼都城门的中心,在一幅复杂的金色网络图上,一条全新的分支从代表阿灰的第七个标记处悄然延伸出来,坚定地指向弥漫着瘴气的西南方向。
我的任务是什么?
就是顺着那条线索走。
我一进入森林,几乎就能尝到那瘴气的味道——那是一层浓稠、腻人的瘴气,附着在一切事物上。
树根像骷髅的手指一样抓着地面,伸展着、抓挠着。
不仅空气中有瘴气,就连土壤里也有。
我在千口哑棺间穿行。
每一口棺材上都有那个熟悉的灯形符号,和新陵墓大门上的图案一模一样,这令人不寒而栗地提醒着人们里面躺着的是谁。
这些是最早的一批,那些无名者,是林青竹没能救到的人。
我试图点燃我的魂灯,这是一种反射动作,一种习惯。
但那瘴气像孩子吹灭蜡烛一样把火焰熄灭了。
接着,一个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在我耳边低语,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宣告:“无名之人,不配听铃。”不配?
我知道那些规则、秩序,但突然间,我觉得这不对。
瘴气就是障碍,也是关键。
我用自己的血,这是一种绝望而本能的反抗之举。
灯闪烁着重新燃起,但火焰并不是我所期待的那种纯净的白色。
它是一团翻腾、不稳定的蓝色火焰,它映照出扭曲的身影在里面扭动。
他们是受苦的人、迷失的人、被遗忘的人。
我跟着那些扭曲的影子,向森林深处走去。
在那里,在森林的中心,跪着一具骷髅,它那骨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抓着一块破旧的木牌。
木牌上粗糙地刻着“青竹”二字。
这不是求救。
不,那时我明白了,这是一种祭拜的举动。
这些迷失的灵魂还记得,还记得那个试图拯救他们的人。
他们执着于过去。
我跪了下来。
“他不能再来了,但我能。”
森林静止了。
一股纯净、浓缩的瘴气,旋转着、强大有力,凝结成了悬浮在空气中的文字:“谁在叫你名字?”我的回应是本能的,是一个绝望的事实:“是你们在叫他。”千口棺材,那些寂静的牢笼,同时炸开。
没有面孔的幽灵般的身影无声地升起,他们空洞的眼睛转向了鬼都。
空气嗡嗡作响,那是一种无声的渴望和怀念的合唱。
一种共鸣,一阵“林青竹”的低语回声席卷了新陵墓的大门。
第八条分支连接上了。
林青竹的幻影出现了,他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终于解脱了,知道自己活在了人们的记忆中。
我的手腕灼烧起来,那个标记滚烫。
灯的火焰变幻着,揭示出一个新的任务、一个新的目标,仿佛它一直在等我:“守灯”不应依赖于某一个名字。
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我点燃了那块木牌,那是林青竹的记忆。
刻在上面的字化作了纯净的光,消散并飘散在森林里,融入了其他灯的火焰中。
瘴气大火三天后,空气清新了,天空晴朗了。
森林永远地改变了。
现在,一座如镜子般的石碑静静地立在那里。
当赶尸人带着他们哀伤的队伍走过时,他们停了下来,看着自己的倒影。
他们手中拿着灯。
“护灯”,他们现在这样说,而不是“驱尸”。
在鬼都,每逢月圆之夜,第七盏魂灯现在被白色的花朵环绕着。
一个孩子睡着后,嘟囔着梦到了一个穿黑袍的男人。
与此同时,三十七座义庄的灯也随之闪烁起来作为回应。
“无字铃”不复存在了。
它破碎了,它的能量释放出来,它的星尘融入了每一团火焰中,融入了每一个新的开始。
瘴气大火三天后,阿灰提着灯回来了,深夜路过一个废弃的驿站。
西南之地的瘴气,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将天光与生机一并吞噬。
阿灰循着腕上金纹的灼热指引,一步步踏入这片死绝之地。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与怨憎的气息,吸入肺腑,仿佛能冻结人的魂魄。
林中没有鸟兽,只有盘结虬结的怪树,它们的根须如同一只只巨大的骨爪,从湿滑的黑泥中探出,竟牢牢托举着一口口漆黑的棺材。
这些黑棺静默地悬于半空,没有姓名,没有碑文,甚至连一丝哀悼的痕迹都寻不到。
棺面上唯一的记号,是一个古朴的灯形符号,那纹路与幽都新陵门上的金纹如出一辙。
阿灰的心沉了下去,他瞬间明白了。
这些人,才是守灯人传承中第一批“无名者”,是林青竹用尽一生也未能从朝廷酷法下救出的亡魂。
他们被抹去了存在过的一切,死后不得入册,不得立碑,连引魂的赶尸铃都吝于为他们作响。
他提起手中的魂灯,想为这些孤魂照亮一寸归途。
然而,当他将灯凑近林中时,那稳定燃烧的灯焰只挣扎了一下,便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灯芯上只余一缕微弱的青烟,旋即被浓重的瘴气吞噬。
“无名之人,不配听铃。”
一个阴冷的、仿佛由千百人重叠而成的低语,在瘴气中回荡,钻入阿灰的耳膜。
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与绝望。
阿灰眼神一凛,怒意自心底升腾。
不配?
凭什么不配!
他没有丝毫犹豫,拔出腰间短刃,在自己左手手腕上狠狠一划。
鲜血涌出,带着守灯人特有的温热与灵性,他将手腕凑到灯芯之上,任由血液浸润那根脆弱的灯草。
“以我血为油,燃我骨为薪,引尔等归途!”他低吼道。
话音落,灯芯被鲜血染红的瞬间,一簇幽蓝色的火焰轰然重燃。
这火焰与寻常魂灯的暖黄色截然不同,它冷冽而妖异,光芒所及之处,浓雾仿佛被撕开了一道道口子。
透过蓝光,阿灰看到无数扭曲模糊的人影在林间奔逃、哀嚎,他们没有面目,只有一双双空洞的眼眶,充满了无尽的痛苦。
血火为引,照见了被瘴气掩盖的真相。
阿灰提着灯,跟随着那些奔逃的人影,向瘴林深处追去。
林木愈发密集,脚下的黑泥如同沼泽,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人影忽然消失,视野豁然开朗。
林心是一片空地,寸草不生,唯有一具保持着跪姿的骷髅,孤零零地杵在那里。
那骷髅早已朽坏,却依旧维持着虔诚的姿态,双手合十高举,仿佛在向某个遥远的存在祈祷。
在它并拢的指骨间,竟托着一块腐朽近半的木牌。
阿灰走上前,用幽蓝的灯火照亮木牌,两个早已模糊不清、几近腐烂的木刻小字,如遭雷击般刺入他的眼中——
青竹。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求救,是祭拜!
他原以为这些亡魂在怨恨林青竹未能救下他们,可眼前这一幕却颠覆了他的所有猜想。
原来,林青竹在成为幽都守门人之前的早年,曾孤身一人闯入这片瘴林,试图将他们带出去。
那一次,他失败了,重伤而归,自此这片瘴林便被他列为禁地,不许后来的守灯人靠近。
他以为自己辜负了他们,却不知,这些人至死都记得他的名字,并将其当成了唯一的光来祭拜。
阿灰缓缓跪下,与那具骷髅并肩,将手中的魂灯放在它身前,用那幽蓝的血火映照着它空洞的眼眶。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骷髅肩上的尘土,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他不能再来了,但我能。”
一言既出,整片瘴林忽然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风停了,雾止了,连那幽蓝的火焰都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整片森林的瘴气开始疯狂翻涌,如海潮倒灌,在阿灰的头顶上空汇聚、旋转,最终竟硬生生拼出了一行巨大而扭曲的字:
“谁在叫你名字?”
这行字并非指向阿灰,而是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质问。
阿灰微怔,他不明白这问题从何而来,却在看到那骷髅的刹那,福至心灵般地脱口而出:“是你们在叫他。”
就是这一句!
刹那间,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悬挂在林中各处的上千口哑棺同时剧烈震动,棺盖在同一时刻自行弹开!
无数道没有面孔、身形模糊的魂体从棺中升起,他们沉默地立于半空,齐刷刷地将空洞的目光投向了东北方——幽都的方向。
他们没有开口,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让整片森林,乃至整片天地都响起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共振。
那声音源自灵魂深处,是这上千亡魂在百年孤寂中,曾在心底默念过亿万次的“林青竹”三个字的回声总和!
这无声的呼唤汇成一股洪流,跨越千里,狠狠撞在了幽都那扇紧闭的新陵门上。
门扉之心,那张繁复的金色脉络图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代表着阿灰的第七道印记旁,那条指向西南的全新支脉,在这一刻被瞬间贯通,并与主脉融为一体,成为了第八道完整的印记!
门内深处,林青竹那道屹立了百年的虚影猛地一颤,他那张万年不变的、仿佛承受着无尽痛苦的脸上,首次显露出了一丝别样的情绪——不是更深的痛楚,而是释然。
他那缕即将消散的残存意识,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彻悟:他从未被遗忘,也并未真正失败。
他活在每一次被无声呼唤的记忆里,活在这些连名字都没有了的人心中。
与此同时,西南瘴林,阿灰手腕上的金纹灼热如烙铁。
他手中的魂灯亦随之爆燃,幽蓝的火焰冲天而起,在火光中,一幅全新的图景清晰地浮现于他的脑海:他不必成为下一个林青竹,守灯人的传承,更不该再依赖于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使命,已然不同。
阿灰站起身,目光决然。
他取下了魂灯的灯罩,将那块写有“青竹”二字的腐朽木牌,轻轻投入了那幽蓝的血火之中。
火光舔舐着木牌,那两个承载了百年信念的字迹,并未被烧成灰烬,而是在火焰中缓缓消融,最终化作了万千璀璨的光点,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从火焰中飘散而出,飞向四野,落入每一寸被瘴气笼罩的土地。
三日后,盘踞西南边境百年的毒瘴彻底退散,阳光第一次穿透枝叶,洒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
林心之地,那具跪地的骷髅与千口空棺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光滑如镜、没有任何字迹的无名石碑。
它静静地立着,清晰地照见每一个来到此地的来者面容。
路过的赶尸人惊奇地发现,当他们走近石碑时,碑面倒影中的自己,手中竟也提着一盏灯,与传说中的守灯人别无二致。
自那以后,他们口中代代相传的行话变了,不再是冰冷的“驱尸”,而成了温暖的“护灯”。
而在千里之外的幽都门下,每逢月圆之夜,总有不知名的白色小花从石缝中悄然生长,它们不畏严寒,绕着代表阿灰的第七盏魂灯盘旋飞舞。
某个夜晚,一个在门下玩耍的孩童,拾起一朵白花,忽然歪着头喃喃自语:“我昨晚梦见一个穿黑袍的叔叔,他好像对我说……嗯。”
旁边的老人笑着逗他:“嗯什么呀?”
孩子用力地摇了摇头,苦恼道:“想不起来了。”
可就在他摇头的那一刻,远在各州府的三十七座义庄里,悬挂的魂灯不约而同地齐齐轻晃了一下,灯火摇曳,仿佛在回应着一个无人听见的呼唤。
幽都门内,那枚象征着林青竹个人印记的“无字铃”虚影,在这共鸣中,终于彻底绽裂。
它不是碎灭,而是化作了漫天星尘,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世间每一盏魂灯的火焰深处。
从此,每一次灯火的跳动,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瘴林事了,毒雾散尽,新生伊始。
阿灰背上那盏如今焰色重归温暖的魂灯,转身踏上了归途。
他的路,要经过连绵的荒僻群山。
当最后一抹残阳被墨色的山脊吞没,天地间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时,前方崎岖的山道尽头,一座早已荒废的驿站轮廓,在稀疏的星光下,如同蛰伏的野兽,静静地显露出来。
夜,已经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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