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嫩江的第五天,一种莫名的牵引让楚凡没有继续远行。他感觉自己像一枚探针,才刚刚触碰到这片黑土地的文化沉积层。早餐时,他向旅馆老板打听附近有没有更“老”一点的东西可看。
“老东西?”老板挠了挠头,“你要不去南边的双山镇瞅瞅?听说那儿还有个老艺人,会弄驴皮影,现在年轻人可没人学这个喽。”
“驴皮影?”楚凡心中一动。这是一种他久闻其名却从未亲见的古老民间艺术。他立刻改变原定计划,踏上了前往双山镇的班车。
镇子很小,几条街道几乎一眼可以望到头。几经打听,他在镇子边缘一个安静的院落里,找到了那位老艺人。老人姓陈,年近八十,瘦削,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得异常明亮。听闻楚凡专程来看皮影,他显得有些意外,更多的是高兴。
陈老的家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牛皮胶和颜料的味道。墙上挂满了色彩斑斓、雕刻精细的皮影人偶——有顶盔贯甲的武将,有长袖飘飘的仙女,有滑稽可笑的小丑。他颤巍巍地拿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旧箱子,里面是他视若珍宝的影卷(剧本),纸页泛黄,字迹工整。
“现在没人看这个啦,”陈老抚摸着皮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电视、手机,多热闹。我这套家伙事儿,怕是也要跟着我进棺材喽。”
在楚凡的请求下,陈老在自家昏暗的堂屋里,为他进行了一场“一个人的演出”。他点亮一盏昏黄的灯,支起小小的白色幕布。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唱腔响起,伴随着锣鼓家伙的节奏,那些平面的皮影人在他十指的操纵下,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在方寸之间演绎着古老的忠奸恩怨、爱恨情仇。光影流转,唱腔悲怆,楚凡坐在小板凳上,看得入了神。这不仅仅是一场表演,这是一个即将消失的世界的微弱回响,是流淌在黑土地文化血脉中的最后一缕余音。
演出结束,陈老小心地收起皮影,叹了口气:“这玩意儿,唱的是故事,留的是念想。可惜,念想要断喽。”
离开陈老家,楚凡心情有些沉重。工业的废墟尚可目睹,文化的消逝却如此无声无息。
当晚回到嫩江市,为了转换心情,楚凡在城里夜行。走过一片相对安静的城区时,他被一阵持续不断的、低沉的轰鸣声所吸引。循声而去,他看到了一个灯火通明、规模庞大的地方——嫩江国家粮食储备库。
即使是深夜,这里依然一片繁忙。巨大的探照灯将场地照得亮如白昼,传送带轰隆作响,将金黄的玉米源源不断地送入高大的粮仓;满载粮食的卡车排着长队,有序地进出。空气里弥漫着新粮特有的干燥香气。这里没有古驿道的沧桑,没有皮影戏的悲凉,只有一种实实在在、关乎国计民生的、永不停歇的吞吐力量。
他站在围墙外,看了很久。这片黑土地产出的一切,最终汇聚于此,成为国家血脉中稳定流淌的基石。古老的技艺在消逝,但土地的奉献与时代的运转,却以另一种更加宏大、更加沉默的方式,日夜不停地上演。
回到旅馆,楚凡的笔记变得前所未有的厚重与复杂。他画下了陈老操纵皮影时专注的侧影,画下了粮站夜空中高耸的粮仓与闪烁的灯火。
他写道:
“嫩江,你到底还有多少副面孔?
你在陈老的皮影戏里,唱着最后的挽歌,那光影是如此美丽,又如此脆弱。
你又在不眠的粮站里,轰鸣着时代的强音,那吞吐是如此磅礴,又如此沉默。
古老的艺术在寂静中凋零,而土地的能量在喧嚣中奔涌。这仿佛是一个隐喻:一些东西必然逝去,而另一些东西则必须坚守。
我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为消逝的文化而伤感,又为这片土地永不枯竭的生命力而震撼。
嫩江,你教会我的,不再是单一的感悟,而是如何去承受和理解这种复杂的、真实的、交织着失落与希望的生活本身。
带着这份复杂的馈赠,我将继续南下。前方,哈尔滨的教堂钟声正在响起……”
楚凡合上笔记本,他知道,自己灵魂的行囊里,又装入了一份沉甸甸的、关于传承与变迁的思考。这思考,将让他在未来的旅途中,看得更多,想得更深。嫩江,这位沉默而深邃的老师,已经为他上了至关重要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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