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镇往南走三日,有座孤山,山半腰悬着个老客栈,人称“雾栈”。栈房半边嵌在崖壁里,半边挑着木楼,常年被白雾裹着,远远望去像浮在云里的棺材。近来赶山的猎户总说,栈里的灯半夜会自己亮,还传出“咯噔咯噔”的算盘声,像是有人在算账,可那客栈明明荒了二十多年——据说最后一任掌柜带着账房先生,在某个大雾天凭空消失了,只留下满柜的铜钱和没算完的账册。
我和阿砚带着干粮上山时,正赶上秋雨,山路滑得像抹了油。快到雾栈时,雾气突然浓得化不开,能见度不足三尺,耳边总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却看不见溪流,脚下的石子踩上去“嘎吱”响,像嚼着碎骨头。
“这雾不对劲。”阿砚攥紧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铜环在雾里泛着冷光,“你闻,有股铁腥味,像血混着铁锈。”
雾气中突然飘来块木牌,上面刻着“雾栈”二字,漆皮剥落,露出底下的暗红,像用血写的。顺着木牌指的方向走了半盏茶的功夫,雾栈的轮廓渐渐显出来——黑瓦朽得露了洞,木楼的栏杆断了半截,悬在崖边的木板被风吹得“吱呀”响,像随时会坠下去。
栈门虚掩着,推开门的瞬间,股浓烈的霉味混着脂粉气涌出来。大堂里的八仙桌蒙着层灰,桌上摆着个缺角的茶壶,壶里没茶,倒沉着枚生锈的铜钱,桌角的算盘倒是干净,算珠油亮,像是刚被人拨过,上面还沾着点湿润的红泥。
“有人来过。”我指着算盘旁的脚印,是双布鞋印,鞋码不大,却深得吓人,像是穿鞋的人揣了块石头。
柜台后的账柜敞着,里面堆满了黄纸账册,纸页被虫蛀得全是洞,却在某一页留着完整的字迹:“戊申年九月初七,收住客银三钱,欠酒钱五文”。墨迹发乌,像是用墨汁混了什么东西,凑近了闻,果然有阿砚说的铁腥味。
阿砚翻到账册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个被锁链捆住的人,旁边写着行小字:“雾里人,账里魂,欠三文,拿命还”。
“是催命账。”他突然合上账册,声音发紧,“我爷爷的札记里提过,有些客栈掌柜为了催债,会用邪法把欠债人的魂魄锁在雾里,让他们永世在栈里当‘活账房’,算清了债才能走。”
话音刚落,柜台后的布帘突然“哗啦”掀开,露出个黑黢黢的楼梯,楼梯上的油灯自己亮了,昏黄的光在雾里晃,映出个模糊的人影——穿长衫,戴瓜皮帽,背对着我们在拨算盘,“咯噔咯噔”的声响正是从那传来的。
“账房先生?”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人影没回头,算盘声却停了。过了半晌,他慢慢转过身,脸在灯光下白得像纸,眼睛是两个黑洞,手里的算盘珠突然“啪”地崩了一颗,滚到我们脚边,算珠上沾着的红泥,和算盘上的一模一样。
“欠……钱……”人影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还……钱……”
阿砚突然拽住我往后退,指着那人影的脚——他根本没踩在楼梯上,而是悬在半空,长衫的下摆浸在白雾里,像泡在水里的破布。
“是雾做的魂。”阿砚压低声音,“这栈里的雾能拘魂,我们得赶紧找到失踪的掌柜,他肯定藏着解雾的法子。”
我们顺着楼梯往二楼走,楼梯板朽得厉害,每踩一步都像踩在棺材板上。二楼的客房门全锁着,只有最里面的一间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红光,像燃着炭火。推开门的瞬间,我们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屋里堆满了铜钱,从地上一直堆到房梁,铜钱上的绿锈沾着暗红的垢,墙角的木箱里还码着整整齐齐的银锭,每个锭子上都刻着个“李”字。
“是掌柜的私房钱。”阿砚拿起块银锭,锭子边缘刻着细密的花纹,“这是‘官银’,普通掌柜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
床底下突然传出“窸窣”声,我们掀开床板,发现下面藏着个黑陶瓮,瓮口用布塞着,布上绣着个“账”字。打开布塞,股恶臭扑面而来,瓮里没有金银,只有半瓮黑泥,泥里埋着些碎骨,还有个小小的木牌,刻着“账房赵”三个字。
“账房先生被他杀了。”我盯着碎骨,突然注意到泥里还混着些纸渣,拼起来能看出是账册的一角,上面写着“官银三千两,私藏”。
窗外的雾突然浓得像墨,屋里的铜钱“哗啦啦”往下掉,堆成座小山,把房门堵得严严实实。那个账房人影飘在铜钱堆上,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们,手里的算盘“咯噔”拨得飞快,算珠上的红泥滴在铜钱上,竟在上面烧出个小小的洞。
“他在算我们的‘债’。”阿砚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枚铜钱——是我们进山前在镇口庙里求的平安钱,“这雾栈藏着官银,掌柜杀了账房独吞,又怕官府追查,就用邪法召来浓雾掩人耳目,结果被雾里的冤魂缠上,自己也成了雾的一部分。”
他把平安钱扔向人影,铜钱刚碰到人影,就“滋”地冒出白烟,人影发出凄厉的尖叫,像被火烧着似的往后退。阿砚趁机踹开后窗,外面是陡峭的崖壁,崖上长着丛野藤,藤上挂着个小小的铜铃,铃上刻着“清账”二字。
“是解雾的铃!”阿砚拽着我爬上窗台,“传说只要敲响这铃,被雾锁的魂魄就能算清旧账,雾自然会散。”
他伸手去够铜铃,崖壁突然晃动起来,铜钱堆“轰隆”塌了,露出底下的个大洞,洞里爬满了白雾凝成的手,正往我们脚踝抓。账房人影飘到洞边,算盘上的算珠全崩了下来,化作无数细针,密密麻麻射过来。
我抓起床板上的银锭,朝着人影砸过去。银锭刚碰到他,就“啪”地碎了,化作道金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原来那些铜钱堆里,藏着具白骨,穿着掌柜的长衫,手里还攥着本账册,册子里夹着张字条:“银归国库,魂归雾”。
阿砚终于够到铜铃,用力一摇,“叮铃”的脆响穿透浓雾,那些白雾凝成的手瞬间消散,账房人影对着我们鞠了一躬,化作道青烟钻进铃里。铜钱堆里的白骨慢慢裂开,露出里面的官银,银锭上的“李”字在金光里渐渐淡去,变成普通的花纹。
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露出湛蓝的天。我们顺着野藤爬下崖壁时,听见雾栈传来“哗啦”的声响,回头看,整座客栈正慢慢往下陷,被崖底的白雾吞了进去,只留下那只铜铃挂在藤上,随风轻响。
下山时,我们在山脚下遇见个老猎户,他说二十年前确实有个李掌柜在雾栈当差,后来官府查贪腐案,说有批官银失踪,追查至此却只找到座空栈。“有人说掌柜带着银钱跑进雾里了,”老猎户抽着烟,“也有人说,他成了雾的一部分,每天半夜都在栈里算账,算自己到底贪了多少,欠了多少。”
后来,那只铜铃被我们送到了县府,官府果然根据线索在雾栈旧址挖出了剩余的官银。据说从那以后,孤山的雾再也没那么浓过,只是每逢九月初七,赶山的人还能听见雾里传出“咯噔”的算盘声,只是那声音再没了戾气,倒像有人在轻轻拨弄算珠,算完最后一笔,轻轻叹了口气。
我和阿砚再路过孤山时,看见崖壁上长出了丛野菊,菊花开得正盛,花瓣上沾着些细小的银粉,像碎了的银锭。风过时,花丛里会传出“叮铃”的轻响,像那只铜铃在说:“账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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