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无瞳镇时，手背上的眼形勒痕已经结痂，痂皮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像块嵌在皮肉里的琉璃。国道尽头的荒野突然塌陷，露出片墨绿色的沼泽，沼泽上漂浮着层灰白色的泡沫，泡沫破裂时，散发出股腐叶混着烂肉的气味，像无数具尸体在水下腐烂。
“那是‘腐心沼’。”阿砚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种湿冷的黏腻感，“底下的泥能啃食活人的心脏，等心烂透了，就把骨头吐出来，变成沼里的‘骨树’。”
我攥紧怀里的玉佩，碎口处的血痕被沼泽的水汽浸得发潮。脚下的地面越来越软，每走一步都陷出个浅坑，坑里渗出些黑色的淤泥，淤泥里缠着些细小的血管，像被扯断的经络。
沼泽中央立着些扭曲的树干，树干是灰白色的，表面布满孔洞，像被虫蛀过的骨头。树顶上没有叶子，只长着些暗红色的根须，根须垂在沼泽里，轻轻摆动，像无数只在水下捞东西的手。
“那就是骨树。”阿砚的声音压得极低，“每根根须都连着具尸体的心脏，心还在跳的，根须就会动；心烂透了，树就会枯死，变成新的沼泽泥。”
离沼泽还有几步远，就看见水面的泡沫下有东西在蠕动。仔细一看，是无数只手，有的攥着拳头，有的伸着手指，都在往水面挣扎，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淤泥，淤泥里混着些碎骨渣，像没消化完的食物。
一个骨树的根须突然绷紧，从沼泽里卷出只手臂，手臂上还套着只银镯子，镯子上刻着朵梅花——是我娘的那只。我心脏猛地一缩，刚要往前走，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整个人朝着沼泽滑去。
“抓住！”阿砚的声音带着急切，我胡乱抓住根垂到地面的根须，根须突然剧烈扭动，像条被抓住的蛇，表面的孔洞里喷出些黑色的黏液，溅在我的手背上，烫得像烙铁。
黏液渗进眼形勒痕的痂皮里，痂皮“咔嚓”一声裂开，露出底下的嫩肉，嫩肉上竟长出些细小的血管，像在往根须上爬。沼泽里的手突然全部转向我，指甲刮擦水面的泡沫，发出“嘶啦”的声响，像在催促。
我死死拽着根须往上爬，根须突然传来“咚咚”的震动，像有人在另一端心跳。凑近了听，根须的孔洞里传出微弱的呼吸声，还有人在低声说话，声音像我娘的，又像骨瓷窑里那个瓷美人的，混在一起，黏腻又诡异。
“儿啊，下来陪娘……”
“这镯子，你戴着正好……”
声音顺着根须钻进耳朵，头突然变得昏沉，手背上的血管越来越清晰，像要从皮肤里钻出来。沼泽里的银镯子突然发出“叮”的脆响，水面的泡沫全部炸开，露出底下的东西——是无数颗正在跳动的心脏，红的、紫的、腐烂发黑的，都被根须缠着，像挂在树上的果实。
其中一颗心脏是鲜活的，表面还沾着些温热的血，根须从心脏的主动脉穿进去，另一端连着我手里的根须。心脏的表面刻着个模糊的“娘”字，是用指甲抠出来的，血珠顺着字痕往下淌，滴在沼泽里，激起圈圈涟漪。
“娘……”我喉咙发紧，手里的根须突然加速扭动，要把我往沼泽里拖。心脏上的“娘”字突然渗出更多的血，血珠在水面拼出个“救”字，很快又被沼泽泥吞噬。
“别信她！”阿砚的声音炸响，我猛地回过神，看见根须的孔洞里钻出些白色的虫，虫身印着细小的人脸，正是那些在骨瓷窑里见过的瓷魂，“这是‘心虫’，专吃活人的念想，让你把幻觉当成真的！”
我挥刀砍向根须，刀刃砍在上面，发出“咯吱”的声响，像砍在带筋的骨头。根须突然松开，断口处涌出黑色的黏液，黏液里浮出颗小小的心脏，只有指甲盖大，还在微微跳动，表面刻着个“我”字。
沼泽里的心脏突然全部停止跳动，水面变得死寂。那些挣扎的手纷纷沉下去，只留下些指甲盖漂在泡沫上，像撒了把碎瓷片。骨树的根须开始枯萎，灰白色的树干上裂开无数道缝，缝里渗出些暗红色的液汁，像在流血。
“快走！”阿砚的声音带着恐惧，“你砍断了‘母根’，这沼泽要塌了！”
我刚爬上岸，身后就传来“轰隆”的巨响，沼泽中央陷出个巨大的漩涡，黑色的淤泥裹挟着腐烂的心脏和骨树的残枝，被漩涡吞噬，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水下大口吞咽。
岸边的地面也在震动，裂开无数道缝隙，缝隙里钻出些细小的根须，往我脚踝上缠。我往远处跑，根须在身后紧追不舍，像无数条黑色的蛇。跑出约莫半里地，脚下突然踢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块半截的墓碑，碑上刻着“爱女婉娘之墓”，字迹被水泡得发胀，笔画里嵌着根银镯子的碎片，正是我娘那只的梅花图案。
墓碑后面是片松林，松树的树干都是黑褐色的，树皮上布满眼睛状的疤痕，疤痕里渗出些树脂，像凝固的眼泪。林子里弥漫着松脂和腐肉混合的气味，远处传来“咔嚓”的声响，像有人在砍柴。
一个穿蓑衣的樵夫背着捆柴从松树后走出来，柴捆里混着些黑色的根须，根须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肉。他的脸被斗笠遮住，只能看见下巴上的胡茬，胡茬里嵌着些黑色的淤泥，像刚从沼泽里爬出来的。
“姑娘，迷路了？”樵夫的声音像被松脂粘住了，含糊不清，“这片‘腐心林’，天黑前走不出去，就会被‘树鬼’拖去当养料。”
他指了指旁边的松树，树干上的疤痕突然睁开，露出里面的眼珠，瞳孔是浑浊的绿，正对着我“眨”动。树皮下钻出些根须，像人的手指，紧紧扒着树干，指甲缝里嵌着些碎布，布上的花纹和我娘生前穿的那件蓝布衫一模一样。
“树鬼？”我攥紧刀，手背上的血管还在隐隐作痛。
“就是困在树里的魂。”樵夫放下柴捆，根须突然从柴里钻出来，缠上他的脚踝，他却像没察觉，“被沼泽吞了的人，魂魄会顺着根须钻进松树里，白天是树，晚上就变成鬼，抓活人来换自己出去。”
他从怀里掏出个竹筒，倒出些暗红色的粉末，往松树上撒了撒，树干上的眼珠立刻闭上，根须也缩回树皮里，只留下些扭动的痕迹。“这是‘镇魂粉’，用烧透的人骨磨的，能让树鬼老实点。”
我盯着他手里的竹筒，粉末里混着些细小的骨头渣，像婴儿的指骨。樵夫突然抬起头，斗笠下的脸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黑洞里钻出些根须，根须上挂着颗小小的心脏，正是我刚才在沼泽里见过的那颗刻着“我”字的心脏。
“找到你了……”樵夫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根须摩擦树干，“你的心，很新鲜啊……”
他扑过来，根须从黑洞里疯狂涌出，缠向我的脖子。我挥刀砍去，根须断成数截，每截都在地上扭动，像条被砍断的蛇，断口处涌出黑色的黏液，溅在松树上，树干上的疤痕又睁开了，无数只眼睛盯着我，瞳孔里映出沼泽的漩涡，还有那颗正在下沉的“娘”字心脏。
“娘！”我嘶吼着，怀里的玉佩突然爆发出灼热的光，根须碰到光，立刻蜷缩成一团，化作黑色的灰烬。樵夫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像融化的蜡，顺着树干往下淌，最后和松树融为一体，树干上多出个新的疤痕，形状像张哭泣的脸。
林子里的松树突然剧烈摇晃，树皮纷纷裂开，露出里面的骨架，根须从骨架的肋骨间钻出来，像无数条血管。远处的沼泽漩涡还在旋转，黑色的淤泥里浮出更多的墓碑，碑上的名字越来越清晰，有的是我认识的，有的是陌生的，最后都化作同一个字——“我”。
我往松林深处跑，脚下的根须越来越少，松脂的气味里渐渐混进些熟悉的花香，像我娘生前种的栀子花。跑出林子时，回头看，腐心沼已经消失了，原地立着棵巨大的松树，树干上刻满了“娘”字，每个字的笔画里都嵌着银镯子的碎片，在夕阳下闪着微弱的光。
手背上的眼形勒痕已经淡了下去，只留下道浅浅的印。怀里的玉佩不再发烫，碎口处的血痕凝结成块，像颗小小的心脏，贴在我的胸口，随着我的呼吸微微起伏。
阿砚的声音没有再响起，或许他也被留在了那片松林里，变成了某棵松树的疤痕。我知道，只要心里还惦记着那些人，那些事，腐心沼就永远不会消失，它会藏在某个角落，等着我再次踏足，用我的心脏，去填那个永远填不满的漩涡。
风穿过松林，带来栀子花的香气，像娘站在院门口喊我：“回家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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