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的天空,白日里依旧烈日灼人,夜晚却时常毫无征兆地泼下倾盆暴雨。湿热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疯长的蓬勃气息,却也隐隐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肃杀。
是夜,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州衙后院的青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卷着雨雾,扑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怪响。崔?独坐书房,就着一盏孤灯,审阅着张诚白日里送来的、关于那楞村清丈后续及甘蔗种植前景的条陈。窗外电闪雷鸣,映照着他沉静而专注的侧脸。
张诚的条陈写得极为详尽,不仅汇报了田地归还村民后的喜悦景象,更附上了寻访到的几位老蔗农的口述记录,甚至粗略绘制了土法熬糖的流程草图。字里行间,透着这位亲信幕僚的干练与对未来的憧憬。崔?看得入神,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已开始勾勒邕州“蔗田连陌,糖坊林立”的繁荣蓝图。
然而,这深夜的宁静与思绪,被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和叩门声骤然打破!
“大人!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门外传来老仆周安带着哭腔的、几乎变调的声音,混杂着暴雨的喧嚣,显得格外凄惶。
崔?眉头一蹙,放下笔:“何事惊慌?进来说话。”
周安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顺着皱纹纵横的老脸淌下。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大人……张……张诚先生……他……他一家……没了!”
“什么?!”崔?霍然起身,案上的茶盏被衣袖带倒,“哐当”一声摔得粉碎!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张诚怎么了?!”
“死了……都死了!”崔安捶打着地面,嚎啕大哭,“方才……方才张先生家的邻居冒雨来报信……说……说张家院里……全是血……张先生,他娘子,还有那刚会走路的娃儿……都没了……都没了啊!呜呜呜……”
崔?如遭雷击,身形猛地一晃,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周安凄厉的哭嚎和窗外狂暴的雨声。张诚……那个精明干练、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好帮手……还有他那温婉的妻子、咿呀学语的稚子……都没了?
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
这不是意外!绝不是!
这是谋杀!是灭门!是赤裸裸的、最残忍、最嚣张的警告!
“陈——曙——!”崔?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嘶哑,却蕴含着滔天的怒火与刻骨的恨意!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平日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副惨状!能想象出陈曙那狰狞的、带着嘲弄和威胁的冷笑!这不仅仅是杀他一个亲信,更是要斩断他的臂膀,震慑所有敢于靠近他、为他效力的人!这是在用最血腥的方式告诉他:在邕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噗——”急火攻心之下,崔?喉头一甜,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点溅落在张诚那份尚未写完的条陈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目惊心!
“大人!”崔安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爬起身想去搀扶。
崔?猛地一摆手,阻止了他。他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将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暴怒压了下去。他知道,此刻……绝不能乱!绝不能倒!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被鲜血染红的条陈上,那上面还写着张诚关于甘蔗熬糖的设想……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与酸楚,如同巨浪般狠狠撞击着他的心脏!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轻轻抚过那染血的墨字。
“张诚……我的好子实……”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破碎,“是我……是我害了你……害了你全家……”
无尽的愧疚与自责,瞬间淹没了他。是他将张诚一手提拔上来,是他将查账、清丈这些危险的任务交给他……最终,却让他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但下一刻,所有的悲痛与自责,都化为了更加凛冽、更加坚定的杀意!
“周安!”崔?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钢铁,“传我命令!”
“第一,即刻封锁张诚家宅!任何人不得靠近!命孙伯谦带最好的仵作、画师前去验尸、绘图!所有细节,一一记录在案!”
“第二,命邕江军即刻出动一队人马,包围张宅周边街巷,搜查一切可疑痕迹、询问所有可能目击的邻舍!凡有阻挠调查者,视同凶手同党,当场拿下!”
“第三,通告全城!通判府首席幕僚张诚遇害,本官悲痛万分,誓要查明真凶,以慰亡灵!凡有提供线索者,重赏!凡有知情不报、或包庇凶手者,与凶手同罪!”
他的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冰冷、迅疾,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杀伐之气!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崔?,绝不会被这种血腥的恐吓吓倒!他更要让陈曙知道,这笔血债,他记下了!而且,必将百倍奉还!
崔安被崔?瞬间爆发出的凛然气势所慑,连忙磕头领命,连滚爬爬地冲入雨幕中去传达命令。
命令下达后,书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窗外依旧狂暴的风雨声。崔?独立灯下,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悲凉。鲜血的腥气似乎还在鼻尖萦绕,张诚一家惨死的景象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陈曙既然敢对张诚下手,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对自己发动更直接的刺杀!他必须……有所防备!
“来人!”他朝门外沉声道。
两名一直守在院外的亲兵应声而入,浑身也被雨水打湿。
“持我手令,立刻去邕江军营,召蒙力、阿岩前来!”蒙力是邕江军副训练官,僮人勇士,身手矫健,忠诚可靠;阿岩是汉军子弟中选拔出的佼佼者,沉默寡言,却武艺高强,心思缜密。此二人,是崔?最为看重的邕江军骨干。
“是!”
不多时,两名身着蓑衣、却难掩精悍之气的青年大步踏入书房。雨水从他们刚毅的脸庞上滑落,眼神锐利如鹰。
“大人!”二人抱拳行礼,声音沉稳。
崔?目光扫过二人,沉痛道:“张诚先生……遇害了。”
蒙力和阿岩闻言,脸色骤变,眼中瞬间涌起震惊与愤怒!张诚虽为文吏,但为人正直,深得邕江军士卒敬重。
“凶手猖狂,竟敢在邕州城内行此灭门惨案!”崔?声音冰冷,“此乃对我,对邕州新政的公然挑衅!更可能……是针对本官的下一步行动的前兆!”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看向二人:“自即日起,你二人卸去军中日常事务,专职负责本官的贴身护卫!昼夜不息,寸步不离!可能办到?”
蒙力与阿岩对视一眼,眼中毫无畏惧,只有坚定的忠诚与沸腾的战意!他们猛地单膝跪地,抱拳齐声道:“蒙力(阿岩)誓死护卫大人安全!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好!”崔?重重点头,“起来吧。此后,本官的安危,就托付给二位了!”
有了蒙力和阿岩这两名邕江军顶尖勇士的护卫,崔?心中稍安。但他知道,这远远不够。真正的安全,来自于彻底铲除陈曙这颗毒瘤!
这一夜,邕州城注定无眠。
张诚满门被灭的惨案,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沉寂的雨夜,更炸得整个邕州官场人心惶惶!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大街小巷。百姓震惊,胥吏悚然,豪强侧目。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陈监押对崔通判的疯狂反扑!这是两条路线、两种势力之间,你死我活的公开宣战!
州衙之内,那些原本就畏惧陈曙、或与之有牵连的官吏,更是噤若寒蝉,人人自危,生怕成为下一个被清算或报复的对象。而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甚至对崔?新政抱有期望的人,此刻也不禁动摇起来——崔通判,真的能斗得过盘踞邕州多年、手握兵权、行事狠辣的陈监押吗?
兵马监押司内,陈曙听着心腹汇报崔?“彻查”的命令以及调遣邕江军护卫的举动,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得意的冷笑。
“查?让他查!看他能查出什么!”陈晃动着手中的酒杯,眼中满是阴鸷,“调两个蛮兵护卫?哼!不过是垂死挣扎!崔皓月,本官倒要看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这邕州的天,变不了!”
然而,在他眼底深处,却也不自觉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崔?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为强硬、更为迅速!那口喷出的鲜血,那一道道杀气腾腾的命令,那两名如同门神般立在通判书房外的邕江军勇士……无不显示着,这位看似文弱的书生通判,骨子里蕴藏着何等可怕的韧性与决断力!
这场血腥的较量,已然彻底摊牌。接下来的,将是更加残酷、更加直接的碰撞!
暴雨依旧在下,冲刷着邕州城的街道,却洗不尽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杀机。崔?独立窗前,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手中紧紧攥着那页染血的条陈。蒙力与阿岩如同两尊沉默的铁塔,一左一右护卫在他身后。
悲痛、愤怒、杀意、警惕……种种情绪在他心中交织翻腾。但他知道,此刻,他必须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都要坚韧。
“子实,你放心……”他望着窗外的暴雨,低声起誓,声音虽轻,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你的血,不会白流。你所期盼的蔗糖之利,我一定会让它实现。而害你之人……我必让他……血债血偿!”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月照寒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