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宫阙,在江南缠绵的春雨中,总是透着一股洗不尽的阴郁。今年的春雨尤甚,淅淅沥沥,连绵半月,将台城的朱红宫墙浸润得色泽深沉,仿佛凝固的血。雨水顺着鸱吻滑落,在殿前青石板上敲打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华林园深处,皇帝的寝宫——玉烛殿内,药香与熏香混合,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潮湿和衰老的气息。刘宋皇帝刘义隆,这位在位已近三十年的君主,此刻正半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锦被,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唯有偶尔开阖的眼眸中,还残存着一丝属于帝王的锐利与深疑。
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内侍慌忙上前奉上温热的药汤和痰盂。刘义隆勉强呷了一口,便厌烦地推开。他的身体如同这风雨飘摇的王朝,外表虽还维持着体面,内里却已不堪重负。北伐的失利、朝堂的党争、继承人的难题,像无数蛀虫,日夜啃噬着他的精力与健康。
尤其让他心绪不宁的,是那两个日渐羽翼丰满的儿子。
“陛下,太子殿下和始兴王殿下都在外间候着,请示省视……”贴身老宦官小心翼翼地禀报。
刘义隆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期盼,有审视,更有深深的忌惮。他沉默片刻,才沙哑道:“让他们……一个一个进来。”
先进来的是太子刘劭。他年近三十,身材高大,继承了刘氏皇族英武的相貌,但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和急躁。他步履很重,甲胄未解,似乎刚从东宫卫队演练处赶来,带着一身水汽和隐约的血腥味。
“儿臣叩见父皇!愿父皇圣体早日康泰!”刘劭的声音洪亮,甚至有些刺耳,在这病弱的寝殿里显得格格不入。他跪拜行礼,但动作略显僵硬,眼神在低垂的瞬间飞快地扫过父亲的面容,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起来吧。”刘义隆声音微弱,“近日……都在做些什么?”
“回父皇!儿臣日日督导东宫卫士操练,不敢有丝毫懈怠!研读兵书,只待他日能为父皇分忧,荡平北虏,光复中原!”刘劭的回答铿锵有力,却像是早已准备好的套话,带着一种表演式的亢奋。他话语中隐含的对军权的热衷和“荡平北虏”的野心,让刘义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个儿子,太过锐利,太过急切,像一把出鞘一半的刀,伤人,也可能伤己。
“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用心是好的……但也要多修德性,宽厚待下……”刘义隆勉力说了几句训诫的话,便感到一阵疲乏,“下去吧。”
刘劭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父亲疲惫的神情,只得躬身退下。转身之际,他脸上那点勉强的恭敬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耐与阴鸷。
稍顷,始兴王刘骏缓步而入。他与太子的风格截然不同,穿着月白的儒袍,举止温文尔雅,面容俊秀,眼神清澈而沉稳。他行礼的姿态如行云流水,声音温和悦耳:“儿臣闻听父皇稍愈,心中不胜欣喜。特寻来些野山老参,虽非珍品,但愿能为父皇补益元气。”
他的问候体贴入微,送上的是关怀而非功业,瞬间让刘义隆紧绷的心神舒缓了不少。刘义隆询问了他一些经史文章和地方民情,刘骏皆能引经据典,对答如流,见解不乏独到之处,且语气谦逊,毫无骄矜之色。
然而,刘义隆那多疑的目光深处,并未完全被这份温顺所迷惑。他知道,这个儿子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刘骏出镇地方多年,在江州一带颇有名望,礼贤下士,结交了不少能人异士和地方豪强,朝中亦有不少大臣对其才华暗自赞赏。他的温润,更像是一种包藏锋芒的韬晦。
“嗯……很好。你有心了。”刘义隆缓缓道,“江州……乃上游重镇,你要好生经营,勿负朕望。”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定当恪尽职守,镇守一方,为父皇守好门户。”刘骏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忠诚,也隐含了实力。
待刘骏也退下后,玉烛殿内重回寂静。刘义隆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心中的忧虑却如同殿外的阴雨,更加浓重。两个儿子,一刚一柔,一显一隐,却都让他感到一种难以掌控的不安。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心中涌起一股悲凉:自己尚在,儿子们便已如此,一旦自己撒手人寰,这刘宋江山,将会如何?
东宫之内,气氛又是另一番景象。
刘劭一脚踢开碍事的凭几,烦躁地来回踱步。甲叶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老东西!分明是防着我!说什么修德性,宽厚待下?哼!若无刀兵,何来权威?!我看他是越老越糊涂,被刘骏那套虚伪的仁德给骗了!”
他的心腹,东宫卫率陈叔儿连忙上前低声道:“殿下息怒!陛下病重,难免心思敏感。越是此时,殿下越要隐忍,不可授人以柄啊。”
“隐忍?还要隐忍到几时?”刘劭猛地停下,眼中凶光毕露,“刘骏在江州广树私恩,结交朝臣,其心叵测!再隐忍下去,只怕这太子之位都要易主了!还有那个仗着父皇宠信,总跟我作对的老家伙徐湛之……统统该死!”
陈叔儿眼中闪过一丝惧意,不敢再接话。殿下的暴戾之气,近来是越来越重了。
与此同时,始兴王府内,却是烛光柔和,茶香袅袅。
刘骏送走了两位前来“探病”实则表忠心的朝中官员,返回书房。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渐渐敛去,变得沉静而深邃。谋士颜竣从屏风后转出。
“大王,看来陛下对太子的忌惮日深,这对我们有利。”颜竣低声道。
刘骏轻轻摩挲着茶杯,目光幽远:“父皇在一日,我便安心做一日的忠臣孝子。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我那位兄长,恐怕已容不下我了。我们在朝中、在地方的人,都要更加谨慎,也要……早做打算。江州的兵,要牢牢握在手中。”
“是。北边……似乎也有些异动。”
“哦?”刘骏挑眉。
“近日建康城内,多了些来历不明的流言,关于太子和……大王的,传得绘声绘色。手法不似寻常市井所为。我们的人隐约查到,似乎有北秦细作的影子。”
刘骏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位北秦皇帝,倒是好算计。不必管他,眼下我们的对手,在宫内,在东宫。”
正如颜竣所料,建康城的街巷坊市之间,在这连绵的阴雨里,各种真真假假的流言如同潮湿角落里的霉菌般悄然滋生。
茶楼里,有人窃窃私语:“听说了吗?太子殿下近日频频调动东宫卫队,似有不满……”
酒肆中,有人醉醺醺地议论:“始兴王在江州深得民心啊,都说有仁君之相,可惜……”
甚至深宅大院内,也有女眷在担忧:“这天下,怕是要不太平了,两位皇子……”
这些流言,如同无形的毒针,精准地刺入刘宋王朝本就脆弱的神经末梢,加剧着猜忌和恐慌。
而在秦淮河畔一家不起眼的绸缎庄后院,一份加密的简短情报,被用特制药水写在一匹江南丝绸的内衬上。绸缎庄老板——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中年男子,仔细检查无误后,将丝绸卷起,放入一批即将运往北方的货物中。
信上的内容,正是今日玉烛殿内父子相见的情景,以及建康城内日益紧张的派系氛围和流言动向。
夜幕深沉,雨水稍歇。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悄无声息地从城南一处隐秘的院落中起飞,带着另一份更为紧急的密报,振翅向北,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它的目的地,是江北,是洛阳,是长安。
建康城的乌云,不仅笼罩在宫阙之上,也笼罩在每一个感知到风暴将至的人心里。而这乌云背后的风,却早已从更北方,悄然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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