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破旧的电视机里,省电视台早间新闻主播沉稳的男中音,像一把冰冷的凿子,一下下凿开青禾镇清晨虚假的宁静。
林晚秋的身体瞬间绷紧,目光如利刃般,死死锁定在声音传来的方向。
“……下面插播一则紧急新闻。今日凌晨,我省纪委监委、省公安厅联合发布通告,就群众反映强烈的青禾镇易地搬迁项目建筑质量问题成立联合调查组。同时,青禾镇党委、政府也于今晨召开新闻通气会,镇党委书记周志邦表示……”
画面切换,周志邦站在那片被夷为平地的文化礼堂工地前,身后是几台暂停作业的挖掘机,背景板上写着“倾听民声,安全第一”。
他对着镜头,笑容温和诚恳,语气里充满了对民意的尊重与对责任的担当:“……部分村民对项目采用的技术标准存在疑虑,这是对我们工作的监督和鞭策。镇党委、政府高度重视,决定即日起,项目暂停施工,我们将邀请省级专家组进行独立评估,待所有技术争议澄清后,再行推进。请父老乡亲们放心,政府绝不会让任何一户家庭住进有安全隐患的房子里。”
他说得滴水不漏,像一个真正为民请命的好书记。
林晚秋就坐在那户村民家的小院里,隔着一扇油腻的窗户,冷冷地看着屏幕上那张熟悉的脸。
她的“真实之眼”穿透了电视信号的噪点,精准捕捉到周志邦那看似沉稳的姿态下,一个微不可察的习惯性动作——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无名指正在掌心无意识地、高频地敲击着。
那是在青禾中学任教时,他每次面对无法解答的难题或心虚撒谎时,才会出现的焦虑信号。
他在演。
演一个顾全大局、从善如流的开明领导。
可他骗得过镜头,骗得过不明真相的群众,却连自己的身体都骗不了。
林晚秋嘴边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这场戏,不是演给村民看的,是演给即将进驻的调查组看的,一场“主动作为、积极整改”的政治表演,企图将滔天的罪责,淡化为一场无伤大雅的“技术争议”。
她收回目光,拿出手机,给林小禾发去一条信息。
“重拍视频,主题改一下。”
“改成什么?”林小禾秒回。
“《我们不要漂亮的鬼屋》。”林晚秋一字一顿地敲下,“让每个孩子对着镜头说一句话:我想要一个安全的家。”
当天下午,青禾镇通往县城的村口,那棵百年老榕树下,一场奇特的“拍摄”正在进行。
林小禾举着手机,二十多个孩子排成一排,轮流走到镜头前,用稚嫩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着同一句话。
“我想要一个不会掉白粉的家。”
“我不想生病,我想要一个安全的家。”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压抑的嗡嗡声。
这不再是单纯的童言无忌,而是一记记清脆的耳光,扇在青禾镇“乡村振兴”那张光鲜亮丽的脸上。
“胡闹!简直是胡闹!”一名穿着干部夹克的微胖男人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他是镇里的宣传干事,“林小禾老师,你这是在干什么?别瞎搞,严重影响我们镇的形象!”
林小禾放下手机,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得像山里的溪水:“张干事,我们没瞎搞,这是‘清泉读书会’的科学实践课作业,主题是《我与我的居住环境》。”
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您要检查一下孩子们的作业本吗?”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一个女孩高高举起一张画纸。
画上是一栋漂亮的红顶白墙二层小楼,但那洁白的墙壁上,却爬满了无数狰狞的、藤蔓状的白色结晶。
画的顶端,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标题——《我家的癌症墙》。
“轰”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那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所有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林晚秋就站在人群后方最不起眼的角落,戴着一顶宽大的草帽。
她的“真实之眼”牢牢锁定着那名张干事的脸。
她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如何在短短几秒内完成了从愤怒到惊慌,再到一种认命般的、绝望的灰白。
夜色如墨,将整个青禾镇吞噬。
林晚秋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潜入了镇上一栋早已废弃的邮政局旧库房。
空气中弥漫着霉变和纸张腐朽的刺鼻气味。
这里,曾是父亲林振山当年负责处理扶贫项目审批文件的临时办公室。
她拧开手电,一束微弱的光柱在黑暗中划开一道口子,尘埃在光柱中狂舞。
她径直走向最里侧那排锈迹斑斑的档案柜,凭借记忆,拉开标有“2016-搬迁工程”的抽屉。
在积满灰尘的卷宗里,她终于翻找到一本蓝色封皮的《青禾镇易地搬迁工程立项专家组会议纪要》。
一页页翻过,她的指尖最终停在记录最终方案决议的那一页。
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专家组明确反对使用由宏远集团提供的ht号图纸,核心理由为“抗震等级严重不达标,存在结构性安全风险”。
然而,在这段结论下方,却赫然出现了一行手写的补充意见:“经主要领导协调,为加快项目进度,采纳备用方案。”
所谓的“备用方案”,正是那份已被专家组否决的设计图。
而在“主要领导”那一栏的签批处,是两个她熟悉到骨髓里的字:林振山。
但林晚秋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页脚空白处,那里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几乎要被岁月磨平的极小的字迹。
“签字非本人,勿拆。”
那笔迹稚嫩而倔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棱角。
林晚秋的心脏猛地一震,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是陆承宇的字。
是她还在这里支教时,他来镇政府等她下班,在会议室角落的废纸上涂鸦、写她名字时,一模一样的笔迹风格。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击中她:陆承宇早就知道这件事。
甚至,当年那个在这份罪恶文件上,被迫代签下她父亲名字的人,就是他!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崩溃。
极致的震惊过后,是一种寒彻骨髓的冷静。
她用手机拍下这一页,特别是那行铅笔小字,然后悄然离去。
回到工棚,她没有犹豫,将这张照片用便携打印机缩小,小心地夹进一本崭新的《建筑施工安全手册》里。
第二天一早,她委托林小禾将书转交给陆承宇的司机。
那名司机曾是林家的老邻居,一个朴实的中年男人,对她尚存几分愧疚与旧情。
林晚秋只附了一句口信:“把书交给陆总,请他看看,这些房子晚上会不会做噩梦。”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向陆承宇传递信息。
不是恋人间的私语,不是未婚妻的指控,而是一名执剑者,对另一个深陷泥潭的灵魂发出的最后叩问。
她要用他仅存的良知,去撬开宏远集团内部那扇最坚固的门。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
直到凌晨三点,万籁俱寂。
一阵极轻的敲门声响起,节奏是他们约好的暗号。
林晚秋打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黑色的防水快递袋,静静地躺在门槛上。
她立刻拿进屋,反锁上门。
袋子里没有信,只有一个密封的物证袋。
袋内,是一枚小小的U盘,和半块被火烧得焦黑卷曲的笔记本残页。
残页上,是陆承宇那熟悉的笔迹,潦草而决绝:“他们让我签的是你爸的名字……我说不,他们给了我一份我妈的病历。”
林晚秋将U盘插入电脑。
屏幕亮起,一个加密文件被解开。
里面是宏远集团财务总监私人备份的全部账目——近三年来,所有项目中“责任人代签”的详细清单。
一排排冰冷的名字和数字,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将整个青禾镇的黑暗笼罩其中。
她看到了七份死亡证明,他们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仍在按月领取高额误工和拆迁补贴的名单上。
总金额,逾两千万元。
原来,被当成“鬼”来利用的,不止她的父亲一人。
这个盘根错节的腐败系统,早已习惯了拿死人当挡箭牌,让活人替他们做着发财的美梦。
林晚秋盯着屏幕,手指一寸寸变得冰凉。
她深吸一口气,将U盘里的数据通过加密通道,完整上传至省纪委的云端服务器。
做完这一切,她拔出U盘,走到屋角那个烧水的破旧小煤炉前,将那张写着陆承宇血泪自白的纸质残页,投入了灶膛。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升腾,将那行字迹吞噬。
火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些逝去的亡魂起誓:
“你们以为活人怕鬼,其实,鬼最怕的,是醒过来的活人。”
窗外,天际线尽头,一缕微弱的晨光终于刺破了厚重的乌云,像一道锋利的刀刃,缓慢而坚定地划开了笼罩在青禾镇上空的长夜。
那光,照在林晚秋的脸上,像一道即将宣读的判决书,正一字一句,缓缓展开。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执剑者暗流扶贫路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