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顶的风裹着霜气往人骨头里钻。
萧云归跪在青石板上,苏青竹的手被他和小石头各攥着一只——少女的掌心凉得像浸过寒潭,指节泛着青白,命线却仍像根细藤,在两人交握的指缝间若隐若现。
“她心跳弱了。”小石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小脑袋贴在苏青竹胸口,睫毛上沾着昨夜的雪粒,“刚才是...咚、咚、咚,现在变成...咚——咚——”他突然抬头,鼻尖冻得通红,“云归哥,我数错了吗?”
萧云归喉结动了动。
他能感觉到苏青竹的妖力正顺着血脉往自己身体里涌,像在填补识海里那道越来越大的裂痕。
可当他低头看她时,少女眼尾的泪痣淡得几乎要消失,唇角的笑却还挂着,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花瓣。
“青竹...”他哑着嗓子唤她,拇指轻轻蹭过她手背的擦伤——那是三天前在黑市救她时,她为替他挡刀撞在石墙上留下的。
当时她疼得倒抽冷气,却反过来扯他袖子:“别用剑,会暴露。”现在那道擦伤结了痂,边缘却泛着不正常的青,像被什么腐毒啃噬着。
识海里突然传来裂帛声。
萧云归猛咬牙关,额角青筋暴起——未来之身的青玉手臂已完全覆盖了他的左腕,纹路顺着血管往心口爬,每一寸都像被烧红的铁签子扎着。
那道虚影就站在他识海最深处,剑疤从眉骨扯到下颌,声音像冰碴子砸在青铜上:“融合之时已到。
你留她一命的代价,是把这具身体完整交予我。“
“不。”萧云归攥紧苏青竹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掌心,“我要她活着,不是用这种方式。”
“执念。”虚影嗤笑,指尖点在萧云归心口,“你总说要斩我,可连自己的执念都斩不断。
她的命线早被星轨锁死——三天前血月教的咒术,七天前青竹妖的血脉反噬,三十年前你师父在轮回井前的那剑......“它突然顿住,眼尾的疤微微抽搐,”你以为你救她是因?
错了。
你救她,是为了让我有足够的力量从时间里爬出来。“
“当啷——”
观星台方向传来青铜撞击声。
萧云归猛地抬头,看见老观星佝偻的身影从密道里钻出来,怀里抱着块黑黢黢的圆盘,边缘刻满星图。
他身后的星棺敞着,棺底的星砂正簌簌往下落,像谁在天上撒了把碎钻。
“逆命盘。”老观星喘着粗气,圆盘在他怀里泛着冷光,“百年前守陵军持剑人为破天机所铸,能让星轨倒转半柱香。
代价...“他喉结滚动,”施术者会被星力绞成星尘。“
“我来。”
沙哑的声音从崖边传来。
哑弦郎跪坐在焦黑的琴骸前,十指早被血月教的人斩断,此刻正用断指蘸着自己的血,在焦木上刻最后一道弦。
他后背的断琴残骸还在冒烟,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每刻一笔都要咳出血沫:“我本就是该在二十年前的琴冢里烂掉的人。
能替这丫头多挣半柱香......“他突然笑了,血沫溅在琴弦上,”值了。“
萧云归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想起三天前在观星台下,哑弦郎曾抱着断琴对他说:“琴修修的是人心,弦断了可以续,心死了......”此刻那人心却亮得像团火,烧得断指滋滋冒血,烧得焦木上的血弦泛着妖异的红。
“小友。”
风里突然飘来枯树皮般的触感。
萧云归转头,正看见风铃婆婆把个空砂袋塞进他手里。
老人的发间已没有星砂作响,眼角的皱纹里却凝着层薄霜:“逆流砂...本是你未来的骨。”她指腹蹭过砂袋内侧的刻痕,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你每用一次那道虚影的力,就是在啃自己的骨头。”
砂袋“啪”地掉在地上。
萧云归盯着袋底的刻字,突然想起第一次在荒庙觉醒未来之身时,识海里的疼是怎样从指尖漫到心口;想起在雪夜破境时,虚影给他的剑意里总带着股腐朽的青玉味;想起刚才苏青竹用妖力给他渡气时,她突然皱着眉说:“你的血...怎么有股灰扑扑的味道?”
原来不是灰扑扑的。是骨粉。
“云归哥?”小石头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青竹姐姐的心跳...又强了一点。”
萧云归低头,正撞进苏青竹微微睁开的眼。
少女的瞳孔里泛着妖力特有的碧色,却比任何时候都清亮:“我...听见心跳声了。”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像...像在青竹海里,风吹竹叶的声音。”
青竹海。
记忆突然清晰得刺痛——十二岁那年他在山脚下救过只受伤的青竹雀,那雀儿后来总叼着竹枝落在他窗台;十五岁斩江剑成时,师父摸着他的剑说:“这剑该有个伴,等你寻到命定之人,便带她去青竹海种片竹林。”
而现在,他怀里的少女,正用最后一丝妖力,把命线往他心口里缠得更紧。
识海里的虚影突然暴喝:“够了!
再拖下去,她的命线就要断在星轨倒转前——“
“闭嘴。”萧云归猛地站起身,归一剑“嗡”地出鞘,青玉剑芯的光映得崖顶亮如白昼。
他望着老观星怀里的逆命盘,望着哑弦郎染血的断指,望着苏青竹眼尾淡红的泪痣,突然笑了,“我以前总以为,斩我是要斩掉执念。
现在才明白......“他举起归一剑,剑尖挑起苏青竹一缕碎发,”真正的斩我,是要斩掉那个只会躲在时间里,算计着让’因‘变成’果‘的胆小鬼。“
虚影的脸瞬间扭曲。
它伸出青玉手臂想抓萧云归的识海,却在触及他剑心的刹那,像被滚水烫到似的缩回——那里有团火,是苏青竹用命线缠出来的,是小石头用眼泪泡出来的,是哑弦郎用断指刻出来的,是老观星用星棺镇出来的。
“逆命盘给我。”萧云归转身走向老观星,每一步都踩碎脚下的霜,“哑前辈,你的琴曲我替你奏。
风铃婆婆......“他弯腰捡起砂袋,朝老人消失的方向拱了拱手,”这骨头,我自己啃。“
老观星没说话,只是把逆命盘轻轻放在苏青竹脚边。
哑弦郎的血琴突然发出清鸣,焦木上的血弦无风自动,弹出半段支离破碎的《归魂曲》。
小石头仍攥着苏青竹的手,却不哭了,只是把脸贴在她手背上,小声数着:“咚、咚、咚......”
黎明的第一缕光漫过崖顶时,萧云归蹲下身,把苏青竹轻轻抱到星棺旁。
归一剑“当”地插入两人中间的青石板,剑刃没入三寸,血顺着剑脊往下淌,在石面上晕开朵红梅。
“等我。”他对着苏青竹的耳朵说,声音轻得只有风听得见,“这次,我来算心跳。”逆命盘的冷光突然暴涨,萧云归跪坐的青石瞬间龟裂。
他右手按在圆盘刻痕上,左手攥着苏青竹的手腕——少女的脉搏像根细针,一下下扎进他掌心,替他数着时间。
“这是你的血。”虚影在识海尖啸,青玉手臂穿透他的肋骨,“你割掉‘七岁入山’的记忆,等于砍断我存在的锚点!”
萧云归咬碎舌尖,腥甜漫进喉咙。
他望着苏青竹眼尾那粒几乎要消失的泪痣,想起三天前她被铁链锁在黑市木架上时,也是这样望着他——不是求救,而是信他会来。“我存在的锚点,从来不是过去。”他闷声开口,指尖在逆命盘上划出深痕,“是她要活着。”
星轨在头顶炸开。
星奴儿突然踉跄着撞向观星台栏杆,鲜血从七窍涌出:“停了!
九星...停了!“他仰起血脸,瞳孔里映着停滞的星图,”但只停三日!
三日后星轨倒卷,所有逆命者——“话音未落,他后颈的星斑突然坍缩成黑洞,整个人像被无形的手攥碎,只余下半声嘶吼散在风里。
“好。”萧云归扯动嘴角,伤口裂开的血珠滴在逆命盘上,“三日,够了。”
焦木琴骸突然发出裂帛之音。
哑弦郎的断指深深嵌进血弦,最后一滴血从指根渗出时,他的身体突然透明了——像块被风吹化的冰。“这一曲...”他望着苏青竹逐渐回暖的脸颊,笑出了声,“叫‘活着’。”血弦应声而断,焦木化作齑粉,他的身影也跟着散了,只余下半枚染血的琴徽,轻轻落在苏青竹脚边。
老观星的咳嗽声从星棺后传来。
他的身体正在分解,每一寸皮肤都泛着星尘的微光:“小友...”他抬手,掌心躺着枚青铜钥匙,“南境...无字碑...”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崩成万千星点,钥匙“当啷”落在小石头脚边。
小石头蹲下身,指尖颤抖着碰了碰钥匙。
他抬头时,眼尾还挂着没掉下来的泪:“云归哥?”
萧云归的识海正在燃烧。
未来之身的虚影被心火灼得千疮百孔,它发出困兽般的嚎叫:“你会后悔!
没有我,你连她的命线都抓不住——“
“住口!”萧云归大喝,归一剑突然从石中拔起,剑刃上的血光裹着他的记忆碎片,“我不需要你来替我活!”他反手将剑刺进逆命盘中心,“我要自己...活到未来。”
剧痛如潮水漫过全身。
七岁入山时师父摸他头顶的温度,十五岁斩江剑成时山风卷着松涛的声音,还有昨夜苏青竹用妖力渡气时,在他耳边说的那句“疼就喊出来”——所有记忆像被巨手揉碎的纸,顺着剑刃灌进逆命盘。
他的瞳孔逐渐失焦。
“云归哥?”小石头拽他衣角的手在发抖,“你...不记得我们了,对吗?”
萧云归低头,看见少女的睫毛在他掌心轻颤。
他记得这双眼睛,记得她掌心的温度,记得“她要活着”这四个字像刻在骨头里的刀痕。
但其他的——名字、山门、师恩、仇恨——都模糊成了雾。
“我不记得名字。”他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不记得山门,不记得师门誓言。”他低头吻了吻苏青竹的额角,“但我记得,她要活着。”
逆命盘突然爆成碎片。
寒风卷着星尘掠过崖顶,萧云归这才发现,苏青竹的指尖有了温度。
她的睫毛动了动,轻声唤他:“阿归?”
他心口一震。
原来“阿归”是他的名字?
不重要了。
他低头抵住她的额头,听见两串心跳声,像两尾鱼在春溪里撞出的水花,一下,一下,同频共振。
井底传来第十声钟响。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
观星崖上的星尘还未散尽,像撒了把碎钻在青石板上。
萧云归抱着苏青竹站起身,小石头攥着那枚青铜钥匙,怯生生拽他衣角。
他望向南方——那里有座断碑,碑上无字,却在晨光里泛着青黑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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