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海的心像是瞬间被冻结了,猛地沉了下去,仿佛掉进了腊月结冰的河窟窿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清晰地忆起奶奶在码头最后回望的眼神——浑浊、冰冷、锐利,如同一把锈钝的刀子,狠狠剜在他的心口上。
他看到忠芳姑姑的脸因为这句“贴心”的评语,红得更厉害了,如同霜地里一个异常醒目的红辣椒。
她羞涩地低下头,辫子随着动作甩动,那辫梢的红头绳,有意无意地扫过羌忠远的手背,如同两条灵动而诱惑的小蛇,悄然滑过,留下无声的涟漪。
公社一年一度的革命文艺汇演,在福缘公社最大的晒谷场上隆重举行。
场面比过年赶集还要热闹十倍。
南三河两岸十里八乡的人潮如同洪水般涌来,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低低的云雾。
羌忠远穿着一身崭新的、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朵碗口大的红绸花,神采飞扬,意气风发,那派头比新郎官还要足上几分。
他站在临时搭建的后台边,手里拿着一把小木梳,正一丝不苟地给姬忠芳梳理着那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
他的手指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她小巧的耳垂。
每一次轻微的碰触,都让姬忠芳单薄的身体难以抑制地轻轻一抖,如同寒风中的一株纤细芦苇。
“甭紧张,”羌忠远的声音异常柔和,如同裹着温暖的棉絮。
“就当台下那些人,都是南三河里浑浑噩噩流过去的水。
水爱怎么流就怎么流,你只管唱你的,当自己是河心那块大青石,任它水冲浪打,岿然不动!懂不?”
他放下梳子,在她肩上拍了拍,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鼓励和掌控。
“咚咚锵!咚咚锵!”开场的锣鼓骤然敲响,震得人耳膜发颤。
姬忠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踩着碎步,像一片轻盈的云彩般飘上了舞台。
她身上穿着羌忠远托人从县里弄来的崭新戏服——
上身是鲜亮的湖蓝色斜襟小褂,下身是翠绿色的绸裤,头上扎着崭新的红绸带,梳着标准的“革命头”。
这一身鲜亮的装扮,在灰蒙蒙的冬日背景下,如同冰河破水而出的红荷骤然绽放,瞬间点亮了整个灰暗的舞台。
唱到最高亢激昂的段落时,姬忠芳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倏地穿过炫目的汽灯光柱和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投向人群后方那个抱胸而立的羌忠远。
那眼神亮得惊人,如同洪泽湖夏夜里最璀璨的星辰,带着全然的依赖、炽热的崇拜和一种献祭般的决绝光芒,刺破了冬夜的寒凉,晃花了永海的眼睛。
“好——!!!”台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和掌声,如同惊雷炸响,震得脚下的土地都似乎在微微颤动。
马小建他爹激动得挥舞着拳头嘶吼:“好!唱得好哇!”
他那破锣般的嗓子,如同被踩了尾巴嚎叫的野猫。
永海的目光越过狂热的人群,死死地锁定在后方的羌忠远身上。
只见他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咧开,露出了两排白生生的牙齿,在后台汽灯惨白的光线下,那笑容像极了偷鸡得逞后舔着爪子的狐狸,充满了算计和得意。
演出获得了空前成功。
向阳大队宣传队捧回了一面巨幅的、鲜红绸底金线绣字的锦旗,上面赫然是“革命文艺先锋队”七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姬忠芳如同抱着稀世的珍宝,紧紧搂着那面锦旗,寸步不离地跟在昂首阔步、意气风发的羌忠远身后,像一个心甘情愿的影子。
人群还未散尽,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后生就开始挤眉弄眼地起哄:
“哟!羌老师!忠芳妹子抱着锦旗,这是要给你当新娘子啊?”
“就是就是!忠芳,快说说,是不是看上羌老师肚里的墨水啦?啊?哈哈哈!”
姬忠芳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如同烧红的烙铁,羞得恨不能把整个人都埋进那面锦旗里。
抱着旗子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和屏障。
羌忠远没有呵斥那些起哄的人,反而“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志得意满。
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比锦旗上金线反射的夕阳光辉更加刺眼,更加夺目。
永海看见他的手指,状似无意地轻轻摩挲着光滑冰凉的锦旗绸面,划过那“先锋队”三个字,带着一种隐秘的、贪婪的占有欲。
永海再也看不下去,胸口憋闷得像是要炸开。
他猛地转过身,如同逃离瘟疫一般,低着头快步朝家的方向奔去。
暮色四合,天光迅速黯淡下来。
南三河在沉沉暮霭中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墨黑色,如同一条巨大的玄蛇,悄无声息地蜿蜒向远方,贪婪地吞噬着两岸的光影和人声。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奶奶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箴言。
看着眼前沉沉流淌的河水,他忽然觉得,这流淌了千年的南三河,流的哪里是水?
分明是无数人沉浮不由自主的命!
它狂暴地将人卷向富庶的“河东”,又冷酷地将人抛回贫瘠的“河西”,谁知道下一个浪头,又会把人卷向何方?
他停住脚步,回望福缘公社的方向。
喧嚣的锣鼓声已经稀稀拉拉,如同精疲力竭的蚊蝇在寒冷的暮色中苟延残喘。
羌忠远与姬忠芳的身影被西天惨淡的橘红色余晖拉得很长很长。
两条长长的影子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交叠、缠绕,如同两股被强行搓在一起的麻绳,又像两条交颈难分难解的蛇,投下巨大而模糊的阴影。
永海的心口猛地一窒,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湿透冰冷的烂棉絮,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忠云姑姑在东北火墙子边烤火的暖意,奶奶包袱里那件打满补丁的靛蓝旧褂子,羌忠远叔跪在青砖地上膝盖磨破的洞,忠芳姑姑辫梢上刺目的红头绳……无数的记忆碎片在眼前疯狂地飞旋、交织、碰撞,如同碎裂的玻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拼凑。
最终,它们在浑浊的河水波光映照下,扭曲成光怪陆离的倒影,晃动着、碎裂着、又重新组合成模糊一片,再也分不清哪里是“河东”,哪里是“河西”。
凛冽的夜风卷着浓重的河腥气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如同冰冷的刀片切割。
永海打了个寒噤,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棉袄,将冻得发僵的手深深插进袖筒里,埋头用力地迈步,朝着那个再也没有奶奶、只剩下冰冷灶膛的家走去。
他心里无比清楚,明天,羌忠远必定会披着那件半新的军绿色棉大衣,神采奕奕地站在向阳大队的打谷场中央,用他那洪亮的、如同洪泽湖号子般的嗓音。
继续教姬忠芳唱“我是公社小保管……”。
而此刻,他的奶奶虞玉兰,或许正孤零零地坐在东北某个农场冰冷的火墙子边,怀里揣着那张被泪水浸染得模糊不清的信纸,如同抱着一块异乡炉火也化不开的坚冰。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了一切声色的深雪寒夜。
南三河的水不知疲倦,昼夜不息地哗哗流淌着,沉默地流过村庄,流过田野,流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欢离合。
永海下意识地摸了摸破棉袄的口袋。
那把他心爱的小小弹弓,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木制的柄被他摩挲得光滑而温润。
那是羌忠远叔很久很久以前,亲手为他做的。
一个孩子气的、绝望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如果把这弹弓扔进深不见底、奔流不息的南三河,它会不会像一片叶子那样漂啊漂,漂过无数个日日夜夜,一直漂到冰封的东北?
漂到奶奶的脚边?让她知道,在她离开之后,这河西的人心深处刮起的风,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料峭,更加刺骨,更加寒凉入髓?
远处公社晒谷场上最后零星的锣鼓声,终于彻底消散在浓重的夜色里,被无边无际的寂静所吞没。
天地之间,只剩下南三河亘古不变的水流声:
哗——哗——哗——,单调,冰冷,永不停歇。
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一个喑哑的嗓子在反复地、不知疲倦地讲述着同一个关于沉浮轮回、人心冷暖、世道变迁的、永无结局的苍凉故事。
永海知道,这故事里有河东皎洁的明月,有河西洗不净的烂泥,有东北火墙子虚幻的暖意,有少女辫梢刺目的红绸……
它们被命运的大手粗暴地搅和在一起,如同被人强行灌下一杯掺了泥沙和泪水的苦酒。
灼烧着喉咙,刺痛着肠胃,冰冷了四肢,最终沉淀在心底,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苦涩汪洋。
而他,就像这浊浪里一株小小的芦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那彻骨的寒凉,在沉默的河声中,一天天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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