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的风带着暖意，吹得槐香村的老槐树抽出新绿。村口的石板路上，两个熟悉的身影背着行囊走来，石头的帆布包磨破了边角，韩立的蓝布褂子沾着些尘土，却掩不住眼里的亮——他们从法国回来了。
“是韩立妹子和石头！”蹲在晒谷场抽烟的三柱叔第一个跳起来，烟袋锅“啪”地掉在地上，“可算回来了！村里的娃天天问，法国的金房子是不是真的长在云彩上！”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全村。二婶子端着刚蒸的槐花糕跑出来，李寡妇抱着娃跟在后面，连最不爱动的老瞎子都拄着拐杖凑过来，耳朵使劲往这边竖。
哑叔从酒坊里冲出来，手里还攥着个刚编到一半的竹篓，看到两人，咧开嘴直笑，眼角的皱纹里滚下两滴泪，滴在青竹条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他抢过韩立的行囊往肩上扛，又往石头手里塞了个烤红薯，烫得石头直甩手，却笑得合不拢嘴。
一、祠堂里的见闻说
祠堂的八仙桌上摆满了菜，炖土鸡、炒山笋、蒸槐花糕，还有坛新开封的野枣酒，酒香混着饭菜香，漫得满屋子都是。老支书坐在主位，烟袋锅在手里转了三圈，才开口：“快说说，法国那边到底啥样？是不是真像戏文里说的，遍地是黄金？”
石头啃着鸡腿，含糊道：“黄金倒没见着，可那房子真高，电车在铁轨上跑，比咱村的牛车快十倍！还有那酒庄，地窖里的酒桶排得像条长龙，皮埃尔老板说，最老的桶比咱村的老槐树岁数还大！”
韩立给众人倒酒，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琥珀色的光：“那边的人酿酒也讲究得很，葡萄要亲手摘，坏一颗都不能进缸，跟咱选野枣的法子一样。他们看了咱的‘桂香篓’，都说这才是最好的包装，透着股子活气。”
她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些彩色的照片：巴黎的铁塔在夕阳里闪着光，马赛港的轮船像条白鲸鱼，皮埃尔的酒庄地窖里，槐香村的野枣酒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放着个编了一半的“桂香篓”。
“皮埃尔说，要让法国的匠人学编这竹篓，”韩立指着照片里的竹篓，“还说以后出口的酒，都用咱村的竹篓装，价钱能再提两成。”
二婶子的男人扒拉着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两成就是……一百坛多赚二十块，一千坛就是两百块！够给酒坊添台新机器了！”
哑叔忽然拉着韩立往酒坊走，众人不明所以，跟着去了才发现，酒坊的角落里堆着十几个新陶缸，缸口盖着红布，上面贴着张纸条，是张老师代写的：“留给韩立和石头的‘接风酒’，正月十五封坛，春分开封。”
“你这老哑巴，心思真细！”老支书笑着拍哑叔的肩膀，“知道他们今儿回来，早就备下酒了。”
哑叔揭开红布，一股醇厚的酒香“腾”地冒出来，比平时的野枣酒多了股清冽的甜。酒师傅舀了碗尝，眼睛一亮：“这里面加了槐花！是你开春摘的吧？”
哑叔点点头，又指了指缸底，众人探头一看，缸底沉着些细小的竹篾——是他编竹篓时特意留下的竹丝，说“让酒也沾点竹香，知道自个儿走了趟远门，又回了家”。
二、新订单里的老规矩
清明前，法国的订单像雪片似的飞来。皮埃尔在信里说，野枣酒在巴黎的酒展上拿了奖，要再加订两千坛，还特意嘱咐：“竹篓要带桂花纹的，酒坛上必须有哑叔的印，少一样都不要。”
“你看，我就说这印管用！”石头举着信笑，“人家外国客人就认这个，说这是‘最实在的保证’。”
酒坊里又忙了起来。妇女们编竹篓的速度比以前快了三成，老篾匠带了两个徒弟，专教怎么编桂花纹；男人们往山上运陶土，新订的酒坛要比以前大一圈，能装十斤酒；哑叔每天天不亮就去野枣林，选那些个头匀称、糖分足的果子，竹篮里的野枣总是堆得冒尖。
韩立却在账本上发现了个问题——按现在的速度，两千坛酒要赶在秋收前完工，得再雇三十个人，可邻村的壮劳力都去城里打工了，剩下的多是妇女和老人。
“我有个法子。”老支书磕了磕烟袋锅，“让城里打工的后生回来，咱给他们开工钱，比在城里少点，但能顾家，还能学手艺。”
石头觉得靠谱，骑着三轮车去镇上打电话，联系那些在城里打工的村民。电话那头的后生们听说村里的酒坊要扩大，还能出口法国，都动了心，有三个当天就收拾行李回了村。
第一个回来的是二柱家的小子，在城里工地搬砖，晒得黢黑，手里还拎着个铺盖卷：“俺娘说村里缺人，俺就回来了。在这酿酒总比搬砖强，还能天天喝上自家的酒。”
他被安排跟着酒师傅学蒸馏，第一天就被蒸汽烫了手，却咬着牙不吭声，晚上还蹲在灶膛前看酒醅发酵，说“得把耽误的日子补回来”。
韩立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忽然觉得，这酒坊就像块磁石，不仅酿出了好酒，还把四散的人心又聚在了一起。哑叔教他们选野枣，老篾匠教他们编竹篓，二婶子教他们辨酒色，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本事掏出来，像给酒坛封泥似的，把日子封得严严实实，盼着它发酵出更浓的甜。
三、地窖里的新印记
芒种那天，第一批出口法国的新酒入了地窖。两百个“桂香篓”并排而立，竹篾的清香混着酒香漫在空气里，像藏了片春天的林子。
韩立和石头在每个篓子上系了张红布条，上面写着酿酒人的名字：二婶子、李寡妇、哑叔、二柱家的小子……连老支书的名字都写上了，虽然他没动手酿酒，却每天来酒坊转悠，烟袋锅的火星照过每口陶缸。
“这布条能让法国的客人知道，”石头摸着布条上的字，“这酒不是机器酿的，是咱一村人用心熬出来的。”
哑叔蹲在地窖角落，往新刻的木章上刷朱砂。这枚章比以前的大些，除了“哑”字，还加了棵小小的老槐树，是他照着村口的树刻的，枝桠上还蹲着只麻雀，是石头帮他画的样子。
他拿起木章，往每个酒坛的红泥封上盖印，朱砂的颜色在昏暗的地窖里亮得像星。韩立看着那些印，忽然觉得这地窖里藏的不只是酒，还有槐香村的魂——老槐树的根，野枣的甜，竹篾的韧，还有一村人攥着日子往前奔的劲。
出地窖时，夕阳正把山尖染成金红色。新栽的山楂苗已经长到齐腰高，枝头挂着青涩的小果子，像串绿色的小灯笼。哑叔往苗根上培新土，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娃娃。
“等这些果子熟了，”韩立望着山楂林，“就能酿新的野枣酒，到时候让皮埃尔尝尝，咱村的酒一年比一年有滋味。”
石头蹲在旁边，往账本上添了行新字：“芒种，新酒入窖，酿酒人三十有二，盼头一地窖。”他把笔帽扣好，忽然指着远处的炊烟笑：“嫂子你闻，二婶子家又在蒸槐花糕了，准是给咱留的。”
韩立深吸一口气，槐花香混着酒香漫进肺里，暖得像喝了口新酿的酒。她知道，不管订单来自法国还是城里，不管竹篓编得多精致，槐香村的根总扎在这片土里——在老槐树的影子里，在哑叔的木章上，在每个人掌心的温度里，也在这一坛坛等着发酵的时光里。
日子还长，酒还得慢慢酿，就像这地窖里的野枣酒，藏得越久，滋味越厚，等开封那天，飘出的不只是酒香，还有槐香村最踏实的日子，一飘，就能飘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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