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县民政局长张立业的黑眼圈,几乎能跟国宝媲美。
他站在县政府三号会议室门口,看着一箱箱落满灰尘的卷宗被搬运工吭哧吭哧地抬进来,心里的滋味比黄连还苦。这些陈年旧档,有些甚至是他上任之前就封存的,天知道里面都记录了些什么陈芝麻烂谷子。
林副县长这一手,玩得太突然,也太狠了。
整个民政局系统,从昨晚接到电话开始,就炸了锅。连夜加班的电话通知下去,哀鸿遍野。几个副局长和科室主任顶着鸡窝头赶来,一边抱怨着,一边又不敢有丝毫怠慢,亲自监督着档案的搬运。
“老张,这……林县长到底要干啥啊?这是要搞咱们民政局,还是年底冲业绩啊?”分管低保的副局长凑过来,压低声音问。
张立业烦躁地挥挥手:“我怎么知道?让你搬你就搬,少废话。”
他嘴上硬气,心里却直打鼓。这位年轻的副县长,履历他研究过,从乡镇到县里,每次搞出大动静之前,都是这么安安静静的。东郊河的王建民和华源化工就是前车之鉴,他可不想成为下一个。
会议室很快就被一摞摞半人高的牛皮纸档案箱给堆满了,只在中间留出了一圈狭窄的空地,摆着一张会议桌。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陈腐发霉的味道,混杂着灰尘,呛得人直咳嗽。
八点整,一分不差,林枫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普通的夹克,手里没拿保温杯,也没带笔记本,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进这间被卷宗包围的“堡垒”。
他平静的目光扫过一圈神色各异的民政局干部,最后落在张立业那张写满忐忑的脸上。
“都来了?”
“到……都到了,林县长。”张立业连忙上前一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要的卷宗,也……也都搬过来了,一份不少。”
林枫点点头,没有坐到主位上,而是随意拉开一张椅子,坐到了会议桌的侧面。这个举动让原本准备好汇报工作的张立业,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今天开这个会,不听报告,不看ppt。”林枫的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却格外清晰,“我只想知道,我们每年拨下去的民政资金,发的每一笔低保、每一次救助,到底有没有真正送到那些需要的人手上。”
他站起身,走到一摞档案箱前,随手抽出最上面的一本卷宗。他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翻开了泛黄的封面。
“所以,今天,我们就一起,在这里,看看这些最原始的记录。”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以为这只是一个下马威,一个形式,没想到林枫竟然真的要亲自查阅这些堆积如山的故纸堆。
周建国也跟了进来,他本来是怕林枫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想来帮衬一下。结果一进门就被这阵仗惊到了,再听林枫这意思,他挠了挠头,小声嘀咕:“这得看到猴年马月去?”
林枫没理会众人的反应,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手里的卷宗上。
这是一份“临时困难救助”的申请。申请人叫赵铁柱,四十五岁,建筑工人,因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导致下半身瘫痪,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孩子,妻子没有固定工作。申请理由是,需要钱支付后续的康复治疗费用。
申请材料很齐全,医院的诊断证明、村委会的贫困证明、家庭收入情况说明,一应俱全。
林枫的目光,却停留在了最后一页的审批意见上。上面龙飞凤舞地签着几个字,最后的结论是两个字:驳回。
驳回理由一栏,写着一行打印的小字:“经核查,该户口名下拥有一辆‘五菱’牌面包车,不符合无产申领条件。”
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
林枫抬起头,看向分管救助工作的副局长:“刘局长,你来解释一下。”
姓刘的副局长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他连忙站起来,扶了扶眼镜:“林县长,这个……是按照规定来的。文件里明确写了,申请救助的家庭,名下不能有非营运机动车。我们也是……照章办事。”
“照章办事?”林枫把卷宗往前一推,“他一个建筑工人,买一辆二手面包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拉着老婆孩子去兜风吗?卷宗里写得很清楚,他老婆平时就靠这辆车,去镇上批发点蔬菜水果,走街串巷地卖,一天挣个几十块钱,给两个孩子交学费!”
“这辆车,不是他的资产,是他们家唯一的生产工具,是那两个孩子唯一的希望!你们就因为这么一条狗屁不通的规定,驳回了他的救助申请?”
林枫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扎在刘副局长的心上。
刘副局长张了张嘴,嗫嚅道:“规定……规定就是这么写的,我们也没办法……”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林枫的指节敲了敲桌面,“如果我们的干部,都只会像机器一样执行规定,那我们跟桌上这些发霉的纸,有什么区别?”
他心念一动,那个瘫痪在床的赵铁柱的形象,仿佛出现在他眼前,头顶上,一个鲜红的数字正在跳动。
【-70,绝望\/怨恨】
林枫合上卷宗,随手又拿起另一份。
这是一份“特困人员供养”的申请,申请人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无儿无女,独自居住。申请被驳回,理由是:名下有房。
林枫看着卷宗里附带的照片,那所谓的“房”,是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墙上裂着能塞进拳头的缝,屋顶有一半都塌了,用几根木杆子勉强支撑着。
“张局长,”林枫这次直接点了张立业的名,“你告诉我,这,也叫房吗?这叫棺材!”
张立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这……这是历史遗留问题,这个村子马上就要拆迁了,按照政策,她能分到一笔拆迁款,所以……”
“所以,在拿到拆迁款之前,她就该住在这危房里,每天担心房子会不会塌下来把自己埋了?”林枫打断他,“拆迁款什么时候下来?一年,还是两年?她等得到那天吗?”
林枫把卷宗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他没有再去看那些卷宗。因为他知道,里面记录的,是一个个冰冷的驳回理由,和一个个人间真实的悲剧。
“走。”林枫站起身。
“去……去哪儿?”张立业下意识地问。
“去你们的‘样板工程’,县社会福利院。”林枫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我倒想看看,那些被你们用规定筛掉的人,过得是什么日子。而被你们用规定养起来的人,又过得是什么日子。”
半小时后,几辆车停在了县社会福利院门口。
福利院的院长是个姓孙的胖子,也是在会议室里挨训的一员。他一路上接打了好几个电话,此刻一下车,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福利院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墙壁是新刷的,上面还挂着“关爱老人,构建和谐”的红色条幅。几个老人正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晒太阳,看到他们这群人,脸上都露出了有些木然的表情。
一切看起来,都井井有条。
“林县长,我们福利院在局里的领导下,一直把老人的生活放在第一位,确保他们老有所养,老有所乐……”孙院长跟在林枫身边,喋喋不休地介绍着。
林枫没理他,径直走进了一栋宿舍楼。
楼道里很干净,但弥漫着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夹杂着药味和淡淡尿骚味的气息。
他推开一间宿舍的门。里面住了四位老人,床铺都整理得很整齐,只是那被子,薄薄的一层,看起来就不怎么保暖。
林枫走到一位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的老人身边,轻声问:“大爷,住得还习惯吗?”
老人睁开眼,浑浊的目光看了林枫半天,才点了点头。
“吃得好不好?”林枫又问。
老人又点了点头。
“平时都吃些什么啊?”
这次,老人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林枫的目光落在他头顶,一个灰色的数字浮现出来。
【-25,麻木\/无所谓】
林枫没有再问,他转身走出宿舍,直接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孙院长和张立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慌乱,连忙跟了上去。
食堂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厨师正在一口大锅前搅动着。锅里是白菜炖豆腐,上面飘着几点油星。墙上贴着一张一周食谱,上面倒是写得花团锦簇,周一红烧肉,周三炖排骨。
“今天中午就吃这个?”林枫指着锅里问。
“不……不是。”厨师看了一眼孙院长,结结巴巴地说,“这是……这是给肠胃不好的老人单独做的病号餐。”
“是吗?”林枫笑了笑,他走到厨师旁边,拿起勺子,在锅底用力地搅了搅。
除了白菜和豆腐,什么都没有。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张光鲜亮丽的食谱,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孙院长。
“孙院长,我记得昨晚在电话里,周镇长好像问过我一个问题。”林枫的语气很轻松,像是在聊家常,“他说,民政局的食堂里,会不会有肉包子。”
孙院长的胖脸,瞬间没了血色。
“我当时回答,肯定有。”林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现在,我想问问你。你们福利院的食堂里,有肉吗?”
孙院长的腿开始发软,他强撑着说:“有……当然有!我们严格按照营养标准……肉,都在冰柜里……”
“是吗?”林枫没有去求证冰柜,而是转向张立业,“张局长,我记得福利院的经费,是局里直拨的吧?每个老人的伙食标准,是多少钱一个月?”
张立业的嘴唇哆嗦着,他不敢看林枫的眼睛:“是……是三百块。”
“三百块。”林枫点点头,他走到食堂角落里,那里放着一本采购台账。他拿起来,翻到最新的一页。
他指着上面的数字,抬头看向已经汗如雨下的孙院长和张立业,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今天是十月二十五号,这个月的账上,每个老人的伙食采购支出,是一百三十八块五。”
“我想问问,孙院长,张局长。”
“剩下的那一百六十一块五,是被谁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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