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将金红色的光芒洒在南京下关码头，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焦糊与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江安号货轮如同一条垂死的巨鲸，歪斜在江岸边，船体中部的破洞依旧冒着滚滚黑烟，消防船喷出的水柱在其周围形成一片迷蒙的水雾。救生艇在江面穿梭，打捞着落水者和漂浮的杂物，哭喊声、命令声、船只鸣笛声交织成一曲混乱而悲怆的黎明交响。
指挥塔顶层，破碎的玻璃窗映照着初升的朝阳，地上的血迹尚未干涸，无声诉说着昨夜惊心动魄的搏杀。毛人凤已移步至相对完好的休息室，两名贴身警卫寸步不离，他的脸色在晨曦中显得格外苍白，眼底布满血丝，不知是因一夜未眠，还是因局势失控的震怒与后怕。
郑耀先站在他面前，腰杆挺直，军装上沾着灰尘与搏斗留下的褶皱，手臂的绷带隐隐渗出血迹，但他眼神清明，汇报的声音沉稳有力，将昨夜码头爆炸、船上发现炸弹、遭遇刺杀、林寒亲信反水、直至最后林寒挟持他并试图同归于尽的经过，条理清晰地陈述了一遍。他隐去了刘铭章传递关键信息、顾敏之具体藏身地点等细节，将重点放在林寒的疯狂行径与彼岸花组织的阴谋上。
毛人凤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枚温润的玉貔貅，直到郑耀先讲完，他才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如刀：耀先，照你所说，林寒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但他之前呈递的报告，可是言之凿凿，指控你才是潜伏最深的‘风筝’。 他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喜怒，如今林寒倒下，死无对证，你让老夫如何判断？
郑耀先心中凛然，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悲愤与委屈，语气却依旧克制：局座明鉴！林寒构陷卑职，无非是想为自己脱罪，并借您之手除掉知情者！卑职对党国、对局座的忠诚，天地可鉴！若局座仍有疑虑，卑职愿接受任何审查！只是眼下，‘彼岸花’余孽未清，美方插手证据确凿，当务之急是稳定局势，深挖林寒背后网络，以免再生祸端！ 他再次巧妙地将个人问题引向更严重的敌方渗透，转移焦点。
毛人凤盯着他，沉默了近一分钟，这短暂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休息室内的空气几乎凝固。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罢了。林寒之事，影响极其恶劣。总裁那边，我必须有个交代。耀先，在你正式提交详细报告之前，行动处日常事务，暂由刘宝和代理。你，配合督察室，全力侦办此案，务必查清‘彼岸花’所有关联人员，尤其是与美方的勾结情况！我要看到确凿的证据链！
是！卑职定不辱命！郑耀先立正敬礼，心中稍定。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依然能接触到案件核心，有机会引导调查方向，并保护自己和刘铭章。
那个美国武官助理，毛人凤补充道，眼神冰冷，撬开他的嘴！不管用什么方法！但要留活口，他将是向总裁和美国方面交涉的关键筹码。
明白！郑耀先应道。他知道，这个活口至关重要，但也是一个烫手山芋。
离开指挥塔，回到略显冷清的行动处办公室，郑耀先才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袭来。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昨夜生死一线的场景和林寒疯狂的眼神在脑中回放。毛人凤的态度暧昧不明，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处座！刘宝和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刘宝和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好消息！我们的人在打捞‘江安号’落水人员时，在靠近船尾的一个救生筏里，发现了昏迷的刘副处长！他头部受了撞击，但生命无碍，已经送往陆军医院秘密救治了！
郑耀先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无疑是雪中送炭的好消息。加派人手，秘密保护刘副处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外人探视，尤其是电讯处的人！
刘宝和顿了顿，压低声音，处座，还有顾小姐那边怎么安排？她一直吵着要见您，说有非常重要的情况汇报。
郑耀先揉了揉眉心：告诉她，现在风声太紧，让她安心静养。她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另外，把她能提供的关于林寒和‘彼岸花’的情况，详细记录下来，形成书面证词，你亲自保管。
处理完这些紧急事务，郑耀先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起草给毛人凤的详细报告。这份报告必须字斟句酌，既要把林寒的罪行坐实，又要巧妙地规避掉所有可能牵连到自己和刘铭章的细节，还要经得起后续可能的反复核查。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力的工作。
与此同时，保密局内部因林寒倒台引发了剧烈地震。电讯处群龙无首，暂时由一名资深科长主持工作，但内部人心惶惶，尤其是林寒的那些亲信，更是如坐针毡。总务处也受到波及，与孔明有过密切往来的人员都被列入审查名单。一股肃杀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大楼。
下午，督察室那位张督察官正式介入案件调查。他首先提审了那名被抓获的美领馆武官助理。然而，对方极其狡猾和老练，面对讯问，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就用外交辞令搪塞，声称自己只是进行正常的社交活动，对所谓彼岸花和爆炸案一无所知。
张督察官无奈，只好来找郑耀先商议。郑处长，这家伙是块硬骨头，常规手段恐怕难以奏效。而且上面有指示，不能动用过于激烈的手段，要考虑外交影响。
郑耀先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既然是情报人员，必然有其弱点和诉求。他冒险留在码头，说明有未完成的任务或者要接应的人。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另外，他不是唯一线索，‘彼岸花’经营多年，不可能只有林寒一个核心。查林寒的通讯记录、资金往来、社会关系，尤其是他近期频繁接触的人员和地点！
郑处长所言极是。张督察官点头，我们已经在调阅相关记录了。不过……他欲言又止，在核查林寒私人保险柜时，我们发现了一些与你相关的材料。
郑耀先心中猛地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哦？什么材料？
是一些照片和转账记录的复印件，张督察官看着郑耀先，照片是你与一些身份不明人员的接触场景，转账记录则指向几个海外账户，汇款人署名似乎与你有些关联。林寒在备注中，指控这是你通共的证据。
郑耀先冷笑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拙劣的栽赃！张督察，我郑耀先行事光明磊落！这些所谓的证据，显然是林寒为构陷我而伪造！我请求技术鉴定这些照片的真伪，并彻底核查那些海外账户的来源！我相信，真相很容易水落石出！ 他表现得极其坦荡和自信。
张督察官见郑耀先如此反应，心中的疑虑打消了不少，点头道：这是自然。我们会进行严格的技术鉴定。郑处长放心，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送走张督察官，郑耀先的脸色沉了下来。林寒的准备比他想象的还要充分，这些伪造证据虽然未必能彻底扳倒他，但就像鞋里的沙子，会不断磨脚，消耗毛人凤本就脆弱的信任。他必须尽快找到反击的方法。
就在这时，他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内部电话响了起来。是毛人凤直接打来的。
耀先，来我办公室一趟。立刻。毛人凤的声音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凝重？
郑耀先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前往局长办公室。一路上，他心中念头飞转，是伪造证据的事情发酵了？还是顾敏之那边出了纰漏？或者是刘铭章苏醒后说了什么？
走进毛人凤办公室，郑耀先发现除了毛人凤，还有一位穿着中山装、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人坐在沙发上。此人气度不凡，郑耀先从未在局里见过。
耀先，这位是总统府侍从室第二处的陈专员。毛人凤介绍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总统府侍从室！郑耀先心中巨震！那是直接服务于最高层的核心机构！他们怎么会插手此事？
郑处长，久仰大名。陈专员站起身，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但眼神却如同探照灯，在郑耀先身上扫视，码头之事，总裁已然知晓。非常震惊，也非常愤怒。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总裁谕示，‘堡垒计划’失败事小，但内部出现如此严重之叛乱，勾结外敌，危及京畿，动摇国本，绝不能等闲视之！此案，将由侍从室牵头，联合保密局、国防部二厅，成立特别调查组，彻查到底！所有涉案人员，无论职位高低，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郑耀先感到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侍从室直接介入，调查规格提升到最高级别，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在这样的调查下，任何细微的破绽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郑处长，陈专员的目光紧紧锁定郑耀先，你在本次事件中，表现突出，临危不乱，制伏叛徒，有功于党国。总裁特意点名，让你加入特别调查组，担任副组长，协助本人工作。希望你能继续秉持忠诚，抛开个人恩怨，为党国揪出所有蛀虫！
郑耀先的心脏狂跳起来。这看似是莫大的信任和荣誉，但他嗅到了其中极度危险的气息——这更像是一个放在火上烤的位置！让他自己调查自己？还是借他之手，清理掉所有可能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包括他自己？
他来不及细想，只能立刻挺胸立正，声音洪亮：卑职遵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总裁和局座信任！
很好。陈专员满意地点点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调查组的初步章程和权限范围，郑副组长可以先熟悉一下。我们第一次正式会议，明天上午九点，在总统府侍从室会议室召开。请准时出席。
离开毛人凤办公室，郑耀先感觉手中的文件重逾千斤。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影子。林寒倒下了，但一个更庞大、更森严的漩涡已然形成。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最高处缓缓落下，笼罩住南京，笼罩住保密局，也笼罩住他这只一直在刀尖上跳舞的。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依旧冒烟的江安号残骸，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加入特别调查组，固然风险巨大，但同样也意味着他获得了更高的权限，能够接触到更核心的机密，或许也能借此机会，更好地保护组织和自己。
他拿出那枚边缘光滑的铜钱，在指尖摩挲着。还没到动用它的时候。这场善后博弈，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更加智慧，才能在这惊涛骇浪中，找到那条通往彼岸的航道。
夜幕再次降临，南京城华灯初上，掩盖着白日的创伤与暗流。郑耀先站在保密局大楼的窗前，如同一个孤独的棋手，凝视着这座巨大而复杂的棋盘，思考着下一步，关乎生死的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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