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到手下的七十多号兵,缩着脖子,呵着白气,在营地边缘新划出的空地上站得歪七扭八。
新野的冬日寒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
他们眼神里的麻木和畏缩,比寒风更刺骨。
牛二的伤好了大半,拄着根削尖的木棍站在队列里,眼神阴沉地瞟着陈到。
“都站直了!”
陈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铁砧般的冷硬,穿透风声。
“脚并拢!脚跟贴脚跟!肩膀向后!目视前方!不是看天,不是看地!看前面那颗歪脖子树的树梢!”
士兵们稀稀拉拉地挪动,抱怨声嗡嗡响起。
“娘的,冻死个人,练这劳什子……”
“站得像个木桩子,能当饭吃?能挡刀子?”
“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老子脚底板冰凉!”
牛二嘴角咧开一个嘲讽的弧度,故意把重心放在好腿上,身子歪得更厉害。
陈到充耳不闻。
他走到牛二面前,两人目光撞在一起。
“牛二,站直。”
命令简洁,不容置疑。
牛二梗着脖子,纹丝不动,眼神挑衅:“腿没好利索,军侯大人体谅则个?”
陈到没说话,突然闪电般出手,不是打人,而是用刀鞘末端精准地一戳牛二那条伤腿膝盖后方的软筋!
“哎哟!”
牛二猝不及防,伤腿一软,差点跪倒,全靠木棍撑住。
剧痛和羞辱让他瞬间红了眼:“你他娘的……”
“腿没好?”
陈到打断他,声音冰冷如铁,
“那就单腿站着!直到军令能入耳为止!李狗儿!”
“在!”李狗儿一个激灵。
“看着他!敢动一下,或者那条好腿弯了,晚饭就别吃了!”
“诺!”李狗儿头皮发麻,但还是硬着头皮站到牛二旁边。
陈到扫视全场,目光所及,嗡嗡声瞬间死寂。
连牛二都咬着牙,用那条好腿死死钉在地上,另一条伤腿悬着,额头青筋暴起,却不敢再动分毫。
“记住!”
陈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进每个人耳朵里,
“从今天起,我的话,就是规矩!站,有站相!行,有行伍!练的不是花架子,是保命的骨头!是砍人的力气!是让敌人看一眼,就腿肚子转筋的杀气!”
他不再废话,亲自示范最基础的站姿。
腰背挺直如枪,双腿并拢如桩,目光平视如鹰。
寒风卷过,衣袂猎猎作响,身形却纹丝不动,像一尊铁铸的雕像。
那份沉稳和力量感,让习惯了散漫的老兵油子们心头莫名一颤。
练兵,枯燥得如同嚼蜡。
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一遍遍枯燥到极致的重复。
“一!二!一!”
“抬腿!踏地!要齐!要响!”
“手臂摆动!幅度一样!一!二!一!”
陈到像一块不知疲倦的铁砧,在队伍中来回走动,吼声嘶哑。
刀鞘成了他延伸的手臂,哪个动作变形,立刻就是一记不轻不重的敲打,不伤筋骨,却痛得钻心,提醒你错误的位置。
汗水混着寒风,在士兵们脸上冻成冰碴,又融化流下。
脚底板在冻硬的土地上反复抬起、踏下,麻木又刺痛。
最初几天,怨声载道,骂娘声不绝。
牛二成了“单腿站”的常客,被冻得嘴唇发紫,看向陈到的眼神淬了毒。
连李狗儿都觉得陈到在瞎折腾。
队列?能当阵型使?整齐踏步?能吓退曹军?
然而,变化在细微处悄然发生。
当士兵们渐渐习惯了那枯燥的节奏,当抬腿踏地的声音从最初的噼里啪啦变得沉闷整齐,当歪斜的肩膀在无数次敲打下被迫挺直……
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开始在这些散兵游勇心中滋生。
第七天,清晨点卯。
李狗儿像往常一样扯着嗓子喊:“集合——!”
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响起。
但这一次,不同了。
士兵们不再是懒洋洋地拖着步子聚拢,而是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虽然依旧带着冬日清晨的僵硬,却在靠近空地时,自然而然地开始调整步伐!
七十多双脚,踩在冻土上,发出了“咚…咚…咚…”相对整齐的闷响!
他们站定,虽然队列的直线依旧不那么完美,但那种无意识的、东倒西歪的松散感,消失了!
七十多双眼睛,虽然还带着疲惫,却下意识地望向了空地中央那个挺拔的身影,等待命令!
陈到站在队列前,看着这细微却本质的变化,冰冷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成了!纪律的种子,开始在这片冻土里,顶着寒风,倔强地冒出了芽尖!
体能训练是另一座炼狱。
“伏虎功!下去!腰背挺直!屁股不许撅起来!手臂撑住!”
陈到吼着,自己率先趴下,示范标准的俯卧撑,他称之为“伏虎功”。
士兵们龇牙咧嘴地跟着做,撑不了几个就手臂打颤,脸憋得通红。
“深蹲!脚跟不许离地!蹲下去!再起来!”
“绕营跑!跟上!不许掉队!喘不上气就用鼻子吸!”
没有器械,只有身体对抗自身重力。
陈到结合原主记忆和现代理念,制定了最简单也最残酷的循环:队列、伏虎功、深蹲、负重行军、绕营跑。
强度由低到高,循序渐进,但每一次都逼近极限。
哀嚎遍野。
牛二在一次负重行军中,故意摔了一跤,想偷懒。
陈到二话不说,解下自己的佩刀和水囊,塞进牛二怀里:“再加二十斤!走不完,晚饭取消!”
牛二看着陈到空着手,咬着牙继续走的背影,又看看怀里沉甸甸的刀和水囊,最终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疲惫像山一样压下来。
但奇怪的是,当士兵们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喘得像破风箱一样完成当天的训练量,瘫倒在冰冷的地上时,看着同样汗流浃背、却依旧挺直腰板站在那里的陈到,心里那点怨气,竟慢慢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取代。
是麻木?是认命?还是……一丝丝被强行唤醒的、属于军人的血性?
效果,在半个月后的一次小规模冲突中,猝不及防地显现。
一小股流窜的曹军溃兵,约四五十人,不知死活地摸到了新野外围,试图劫掠村庄,正好撞上陈到带队进行负重绕营跑训练。
士兵们正累得眼冒金星,猝然遇敌,瞬间有些慌乱。
“敌袭——!”哨兵尖利的叫声撕裂寒风。
“结阵!”
陈到的吼声如同炸雷,瞬间压下了骚动!
几乎成了本能!
七十多个疲惫不堪的士兵,在听到命令的刹那,身体快过脑子!
队列训练的肌肉记忆瞬间激活!
他们下意识地扔掉负重石块,没有像往常一样一窝蜂涌上去,而是迅速靠拢!
虽然还有些混乱,但一个基本的、由长矛手在前、刀盾手在后的锥形防御阵型,竟在几息之间,歪歪扭扭地成型了!
动作比平时操练慢了半拍,但那份“结阵”的意识,已经刻进了骨头里!
对面的曹军溃兵本是乌合之众,见对方遇袭不溃,反而迅速结阵,那略显生涩却透着森严的架势,让他们冲锋的势头猛地一滞!
“稳住!”陈到站在阵型最前方,环首刀出鞘,刀尖直指敌群,“长矛!前刺!”
“喝!”
前排的长矛手,削尖的木棍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齐齐刺出!
动作整齐度远胜从前,带着一股狠劲儿!
虽然没什么杀伤力,但那一片突然刺出的矛尖丛林,气势十足!
曹军前排的溃兵被这整齐的突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
“刀盾手!上前一步!护!”陈到再次下令。
后排的刀盾手向前踏出一步,努力将手中的“盾”架身前。
这一步踏出,整个阵型的气势陡然一凝!
溃兵头目一看对方阵型稳固,己方气势已泄,又见远处营寨方向似乎有烟尘扬起时:“风紧!扯呼!”
一声唿哨,几十个溃兵掉头就跑,比来时更快。
战斗……不,是遭遇战,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陈到的兵,一个没死,甚至没受伤。
只是被自己整齐的吼声和踏步惊退了几十个敌人。
士兵们面面相觑,看着敌人狼狈逃窜的背影,再看看自己手中简陋的武器和脚下刚刚结成的阵型,眼神从最初的茫然,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最后涌起一股混杂着兴奋和后怕的热流。
“我们……我们把他们吓跑了?”一个年轻士兵喃喃道。
“是……是军侯的阵法!”另一个老兵看着陈到挺直的背影,眼神复杂。
牛二拄着木棍,喘着粗气,看着溃兵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陈到,那张刀疤脸上,第一次没了戾气,只剩下一种被震撼后的呆滞。
刚才结阵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也下意识地跟着做了!而且……
那种感觉,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
李狗儿激动得满脸通红:“军侯!我们赢了!没死人!没死人啊!”
陈到缓缓收刀入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是纪律和一点点组织性带来的最初步的威慑力。
但这点威慑力,对这些饱受散漫之苦、见惯了溃败的士兵来说,无异于一剂强心针!
“打扫战场,收拢负重!”陈到的声音依旧冷硬,“列队!回营!”
这一次,命令下达。
七十多人,动作明显快了许多,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亢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服从的自觉。
队列虽然依旧算不上齐整,但那份精气神,已然不同。
营寨辕门处。
赵云按剑而立,他并非特意在此等候,只是例行巡视至此。
方才远处那短暂却清晰的骚动和整齐的呼喝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的目力极佳,清晰地看到了陈到小队从遇袭慌乱,到迅速结阵,再到整齐刺击、踏步逼退敌人的全过程。
赵云沉默地看着陈到带着队伍,踏着虽然疲惫却明显带着一股劲头的步伐归来。
士兵们脸上的疲惫依旧,但眼神里多了些东西——一种被强行凝聚起来的、名为“底气”的东西。
赵云的目光,最终落在走在最前方那个年轻军侯的身上。
陈到的衣甲沾满尘土,脸上带着操劳过度的疲惫,但脊梁挺得笔直,步伐沉稳有力。
那份在混乱中瞬间下达清晰指令的果决,那份短短半月就让一群兵油子初步有了“兵样”的本事……
赵云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是惊讶?是赞许?还是更深的审视?他转身,无声地消失在辕门内。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进了中军大帐。
刘备正对着地图发愁粮草,张飞在一旁灌着劣酒发牢骚。
关平进来,将辕门外的见闻一五一十禀报。
“……陈军侯所部遇溃兵数十,临危不乱,迅速结阵,整齐刺击踏步,竟未动刀兵便惊退敌军,全队毫发无伤!”
关平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
“什么?”
刘备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
“毫发无伤?惊退敌军?叔至如何做到的?”
“据哨兵回报,陈军侯所部平日操练极严,队列、进退、呼号皆力求齐整,更兼日日操练筋骨,士卒虽疲惫,遇敌时却本能结阵,气势颇盛,溃兵因此胆寒。”
“队列?齐整?”
张飞放下酒坛,豹眼圆睁,一脸不信。
“俺老张的兵,砍人一个顶俩!站队顶个鸟用?定是那溃兵太脓包!”
他嗓门震得帐篷嗡嗡响。
刘备却若有所思。
他想起了草庐中陈到提出的“观察行止”之策,想起了他整顿营务、提出卫生条例的细致。
这个陈叔至,似乎总能于细微处见功夫。
“传令!”
刘备站起身,眼中闪着光,
“明日辰时,校场点兵!我要亲眼看看,叔至练的兵,究竟是何模样!”
翌日,新野简陋的校场。
寒风凛冽,旗幡猎猎。
刘备端坐台上,左右关羽、张飞、赵云侍立。
台下,各部兵马集结,阵列……依旧带着乱世军队特有的散漫气息。
轮到陈到的曲部上场了。
“陈到部!向前——进!”传令兵嘶吼。
“咚!咚!咚!咚!”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同沉重的鼓点,骤然敲碎了校场的喧嚣!
七十多人,迈着相对一致的步伐,踏着冻土,发出沉闷而震撼的声响,如同一块移动的铁板,朝着点将台稳步推进!
整个校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无论是台上将帅,还是台下其他部队的士兵,都齐刷刷地聚焦在这支小小的队伍上。
队列的直线依旧有瑕疵,士兵们的动作也因紧张而略显僵硬。
但是!那份整体划一的感觉,那种抬腿、踏地、摆臂的同步感!
那种沉默行进中散发出的、无形的压迫感!
与校场上其他散乱部队形成了天壤之别!
“立——定!”陈到的口令干脆利落。
“咚!”
七十多只脚几乎是同时踏地,发出一声闷响,尘土微扬。
整个队伍瞬间由动转静,如同一片突然凝固的森林!
虽然还有轻微的晃动,但那份令行禁止的果断,足以震撼人心!
台上,刘备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按在栏杆上,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半生漂泊,见过太多军队,精锐如公孙瓒的白马义从,纪律严明,但那是骑兵!
他从未见过一支步兵,能将步伐踏得如此齐整,能将“立定”做得如此干脆!
这感觉……像是一柄被磨出了棱角的钝刀,开始闪烁寒光!
关羽丹凤眼微眯,手捋长髯,眼神锐利如刀,在陈到和他身后的士兵身上来回扫视,带着审视和一丝探究。
张飞张大了嘴巴,酒糟鼻翕动着,半晌才憋出一句。
“嘿!有点……有点意思哈?”
他挠了挠头,第一次觉得“齐整”这词好像也不全是放屁。
赵云依旧沉默地侍立在刘备身后,身姿挺拔如故。
但他的目光,却紧紧锁在陈到身上。
那眼神深处,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多了一种近乎灼热的、发现璞玉般的期待!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用如此简陋的条件,将一群兵油子练出这份令行禁止的雏形,是何等艰难!
这陈叔至,练兵之法,闻所未闻,却直指军队战斗力的核心——组织与纪律!
“好!好!好!”
刘备连道三声好,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他看到了希望!不仅是这支小队的希望,更是他整个军队未来的希望!
这种简单、高效、能迅速提升凝聚力和执行力的方法,正是他目前最急需的!
“陈叔至!”刘备朗声道。
“末将在!”陈到出列,抱拳行礼,声音洪亮。
“尔练兵有方,于细微处见真章!今日校阅,甚慰我心!擢升尔为别部司马,仍领本部,另……”
刘备目光扫过校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自即日起,全军各曲、屯,每日需抽一个时辰,习队列,练筋骨!由陈司马制定章程,统一操练!各部主官,务必全力配合!违令者,军法从事!”
命令一出,全场哗然!
别部司马!这是实打实的升迁!
更关键的是,刘备让他负责全军的基础训练!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陈到从一个边缘军侯,一步踏入了刘备集团军事建设的核心圈边缘!
他的练兵方法,得到了最高统帅的认可和推广!
无数道目光,惊愕、羡慕、嫉妒、审视……
如同实质般落在陈到身上。
有来自其他军侯、司马的不服,有来自普通士兵的敬畏,也有来自关羽、张飞身边亲信部将的深沉打量。
陈到心中波澜骤起。
这一步,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险!
练兵之法初显成效,引来刘备瞩目和提拔,这是机遇!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骤然被推上风口浪尖,负责全军训练,这更是巨大的挑战和潜在的危险!
无数双眼睛会盯着他,等着他出错,等着看笑话,甚至暗中使绊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抱拳沉声应道:“末将陈到,领命!定不负主公厚望!”
“嗯!”刘备满意地点头,看着台下那个年轻却沉稳的身影,越看越觉得顺眼。
他仿佛看到,一颗新星,正在他这艘风雨飘摇的破船上,冉冉升起,带来一丝照亮前路的光。
校阅结束,人群散去。
赵云走到陈到面前,目光如深潭:“陈司马。”
“赵将军!”陈到恭敬行礼。
“练法新奇,效果斐然。”赵云言简意赅,直指核心,“然,战场瞬息万变,队列筋骨乃根基,杀伐之术,亦不可偏废。”
陈到心中一凛,知道赵云这是在提醒他,练兵不能只重形式,实战搏杀才是根本。
他立刻道:“将军教诲,末将铭记于心!队列筋骨是骨,杀伐之术是肉,二者缺一不可!末将日后必当加强战阵搏杀操演,请将军随时指点!”
赵云看着陈到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陈到站在原地,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复杂目光,有敬畏,有嫉妒,有探究。
肩膀上的担子,瞬间重了百倍。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练兵小试,锋芒初露。
刘备的注意,赵云的期许,全军的目光……如同一股无形的洪流,将他推向了更广阔的舞台,也推向了更汹涌的暗礁。
白毦兵的种子,似乎在这股洪流中,看到了破土而出的契机。
但能否长成参天大树,还需更多的血与火的浇灌。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下一步,是巩固这初露的锋芒,还是被这骤然提升的浪潮拍碎在礁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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