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内，灯火莹莹。晚翠将打探来的消息低声禀报：“小姐，查清楚了。柳贵人出身江南泸州，其父柳承宗，现任泸州通判。奴婢使了银子，辗转从一位在吏部当值的老文书那里打听到，约莫七年前，柳承宗曾在江州任同知，当时……江州汛情，堤坝溃决，淹了三县，朝廷拨下的修堤款子，据说经手之人中便有他，后来……便调任了泸州。”
晚翠说得含蓄，但“汛情”、“修堤款”、“调任”这几个词串联起来，其中意味，不言自明。官场调任本是常事，但由富庶的江州同知调往相对偏远的泸州任通判，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明升暗降，其中必有蹊跷。
萧明玥指尖捻着一枚黑子，在棋盘上轻轻落下。棋盘上黑白交错，局势未明，如同这后宫迷局。“江州堤坝……七年前……”她低声重复，脑海中飞速检索着过往翻阅过的邸报杂闻。她有过目不忘之能，那些看似无用的陈年旧事，此刻都成了她手中的筹码。
“可知当时弹劾他的是何人？罪名几何？”她问道。
晚翠摇头：“这等具体细节，那老文书也不甚清楚，只隐约记得似乎与一批特供的‘青冈石’有关，后来好像是被压下去了，并未掀起太大风浪，柳家也使了力气，这才只是平调了事。”
青冈石？萧明玥眸光微闪。足够了。有些事，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需要一个引子，一点风声，便能勾起上位者心中的疑窦，尤其是在这敏感的后宫，妃嫔的德行与家世息息相关。
机会很快便来了。恰逢中秋前夕，宫中按例设下小宴，不算极其隆重，但后宫有位份的妃嫔大多出席，皇帝也会到场略坐片刻，以示恩泽。
宴设御花园水榭，月色如水，宫灯璀璨，一派祥和气氛。妃嫔们衣着光鲜，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着应景的吉祥话。柳贵人今日打扮得格外用心，穿着一身新制的鹅黄色宫装，正与几位交好的妃嫔说笑，目光不时瞟向上首的帝后方向，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
萧明玥则选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裙，簪着那枚素雅的海棠绒花，坐在稍偏的位置，安静地用着糕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皇帝心情似乎不错，与皇后说了几句话，目光扫过下方诸人，随口问道：“今日佳节，众卿家中有何趣事，不妨说来听听，也让朕与皇后同乐。”
妃嫔们纷纷开口，有的说家中兄弟科举得中，有的说父母身体康健，皆是报喜不报忧，一派和乐融融。
轮到柳贵人时，她起身盈盈一拜，声音娇脆：“托皇上洪福，臣妾家中一切安好。父亲前日来信，还提及泸州风物，说虽不及江南繁盛，民风却极为淳朴……”她刻意提及“江南”，似是想勾起皇帝对她出身之地的些许好感。
萧明玥就在此时，轻轻放下手中的银箸，抬起头，目光带着几分天真与好奇，望向柳贵人，声音轻柔地插话道：“柳姐姐原是江南人氏？妹妹曾听家父提及，江南人杰地灵，尤以江州为最，堤固粮丰，乃是鱼米之乡。听闻姐姐尊驾曾在江州为官，想必对此地风物更是熟悉了？”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纯粹的闲聊和捧场，毫无攻击性。
柳贵人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强笑道：“明妹妹消息倒是灵通。家父……确曾在江州任职，不过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她试图一语带过。
萧明玥却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回避，依旧笑吟吟地，带着几分小女儿家的崇拜语气，继续道：“姐姐过谦了。妹妹还听闻，当年江州水患，便是柳伯父主持修筑堤坝，力挽狂澜，用了上好的‘青冈石’，坚固无比，才保得一方百姓平安，至今仍被当地百姓称颂呢。柳伯父如此能干，姐姐真是好福气。”
“青冈石”三字一出，柳贵人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这件事是柳家讳莫如深的旧疮疤！那批青冈石……根本就是次品！以次充好，中饱私囊，才是父亲被调离江州的真正原因！
席间瞬间安静下来。一些年长些、或消息灵通的妃嫔，已然变了脸色，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皇帝原本温和的目光也骤然锐利起来，他看向柳贵人，又瞥了一眼看似无辜的萧明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虽未必清楚七年前江州具体的贪墨案，但“青冈石”、“水患”、“修筑堤坝”这些词联系在一起，足以让他心生警惕。地方官在工程中动手脚，是他最深恶痛绝之事！
皇后见状，连忙打圆场，温声道：“都是陈年旧事了，何必在此提及。柳贵人，你父亲如今在泸州任职，勤勉王事便好。”
然而，皇帝已经没了兴致。他放下酒杯，语气淡了下来：“朕忽然想起还有奏折未批，众卿自便吧。”说罢，竟起身直接离开了宴席。
皇帝一走，宴会的气氛顿时跌至冰点。所有人都知道，皇上这是动了怒，虽未明言，但柳贵人……怕是完了。
柳贵人僵在原地，浑身冰凉，感受着四周那些或怜悯、或讥嘲、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死死地盯着萧明玥，却见对方早已低下头，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杯盏，仿佛刚才那番“无心”之言，真的只是出于纯粹的敬佩。
可柳贵人分明看到，在她低头的那一瞬间，唇角勾起的那抹转瞬即逝的、冰冷的弧度。
旧事如刀，不见血，却能杀人。萧明玥甚至没有直接指控什么，只是“不经意”地提起几个关键词，便轻易撕开了柳家精心掩盖的旧伤，将柳贵人连同她背后的家族，一同推向了深渊。
宴席不欢而散。没过两日，旨意便下来了，柳贵人“德行有亏，不堪为嫔御”，被降为答应，迁居冷宫附近的僻静宫室，形同废黜。
揽月轩内，晚翠兴奋地禀报着这个消息。萧明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临摹着手中的字帖。流言的源头已除，杀鸡儆猴的效果也已达到。经此一事，后宫之中，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有人敢轻易拿她的出身做文章了。
她搁下笔，看着宣纸上那个力透纸背的“静”字。静，不是退缩，而是在寂静中，积蓄下一次雷霆万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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