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的日子，在表面井井有条的忙碌中悄然流逝。萧明玥将那份来自家族的、带着凉薄与索求的家书焚毁后，心中最后一丝属于宫墙外的牵绊仿佛也随之化为灰烬。她愈发沉浸于掌控权力的实质之中，对六宫事务的料理越发纯熟老练，恩威并施之下，宫人们无不敬畏臣服，连往日一些存着小心思的妃嫔，在她面前也收敛了许多，不敢轻易造次。
然而，后宫的风平浪静，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安宁。这潭深水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且这暗流，已渐渐从前朝弥漫而来。
这日午后，萧明玥正在永寿宫偏殿核查内务府呈上的，关于年节下赏赐各宫、以及犒劳宫人的具体份例清单。她看得仔细，不时用朱笔勾画批注，务求份例公允，既不奢靡逾制，也不至于显得寒酸，失了皇家体面。
殿内炭火烧得暖和，只闻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忽然，殿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晚翠快步走了进来，脸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行至萧明玥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
萧明玥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朱砂险些滴落在账册上。她缓缓放下笔，抬眼看向晚翠，眸色深沉：“消息可确实？”
晚翠点头，声音压得更低：“是李德全公公方才悄悄递过来的消息，应当无误。奏折已经递到御前了。”
萧明玥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前朝御史，弹劾她“恃宠而骄，干预内务，外戚萧氏借其势，多有逾矩之行”。
“外戚萧氏……”她唇边泛起一丝冰冷的嘲弄。她早已与那个所谓的“家”划清界限，那一百两银子便是明证。如今，这“外戚”的罪名，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至于“干预内务”、“恃宠而骄”，更是无稽之谈。她执掌凤印，统摄六宫，处理宫务是分内之事，何来“干预”之说？行事规矩，从未有半分逾越，又何来“骄纵”？
这弹劾，看似冲着她来，实则背后牵扯的，是前朝势力对后宫权力格局变化的反应，是那些与废后沈氏利益攸关，或是单纯看不惯她一个庶女出身却登上如此高位的朝臣，发起的反扑。
“可知是哪位御史？”萧明玥问道。
“姓周，名正清，是都察院的一位老御史，素以耿直敢言着称。”晚翠回道，“听闻……他与已致仕的沈老太傅，有些同窗之谊。”
沈老太傅，正是废后沈令婉的祖父。果然如此。萧明玥心中明了，这是沈家一系不甘失败，在前朝发起的攻势，想借此动摇她的地位。
她并未惊慌，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之感。身处这个位置，若无人弹劾攻讦，那才是怪事。
“陛下那边……有何反应？”她更关心的是皇帝的态度。
晚翠斟酌了一下用词：“李公公说，陛下看了奏折，并未立刻发作，只是将折子留中了。不过……陛下晚膳时，似乎比平日沉默了些。”
留中不发，意味着皇帝并未完全听信，但也没有立刻驳回，而是在观望，在权衡。这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萧明玥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她没有再说什么，重新拿起朱笔，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继续批阅起那份份例清单来，神态专注，落笔稳健。
晚翠看着她这般沉静的模样，心中稍安，默默退到一旁伺候。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晚膳时分，皇帝竟未宣召任何妃嫔，而是直接摆驾来到了永寿宫。
萧明玥得到通传，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带着温婉得体的笑容，将皇帝迎了进来，亲自伺候他净手用膳。
膳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皆是皇帝平素喜欢的口味。皇帝坐下后，并未像往常那般与她说笑，只是沉默地用着膳，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萧明玥心中了然，却也不主动提及，只是细心地为他布菜，偶尔说一两句关于四皇子近日趣事的闲话，语调轻柔，神态自然。
直到一顿饭接近尾声，皇帝放下银箸，接过宫女递上的热巾帕擦了擦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萧明玥，状似随意地开口：
“今日朕看到一份奏折，是都察院周御史所上。”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其中提及……爱妃的母家，似乎近来颇为活跃？”
来了。
萧明玥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错愕与茫然，她放下手中的汤匙，抬起清澈的眼眸望向皇帝，语气带着几分无辜与委屈：
“陛下，臣妾近日忙于宫务，已有许久未曾与家中联系了。家中情形，臣妾实在不知。可是……臣妾的家人做了什么不妥之事，惹得御史大人弹劾？”她微微蹙眉，带着担忧，“若果真如此，皆是臣妾管教不严之过，请陛下责罚。”
她直接将自身撇清，并将“家人行为”与“自身”切割开来，姿态放得极低。
皇帝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带着些许惶惑的眼睛，沉默了一下。他自然派人查过，萧家近来确实无甚大动静，那萧明琸更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所谓“借势逾矩”并无实据。而萧明玥入宫后的表现，更是勤勉规矩，从未听闻她有为母家牟利之举。
“罢了，朕只是随口一问。”皇帝语气缓和了些许，“爱妃如今统摄六宫，事务繁忙，难免有小人眼红，构陷生事。你只需记住，恪守本分，谨言慎行，朕心中自有衡量。”
“臣妾谨记陛下教诲。”萧明玥连忙起身，恭谨行礼，“定当时时自省，绝不行差踏错，不负陛下信重。”
皇帝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但眉宇间那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却并未完全散去。
送走皇帝后，萧明玥独自站在殿中，脸上的温顺神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冷冽。
前朝的风波，已然吹到了后宫。这次是试探，下一次，或许就是更猛烈的攻击。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这深宫，从来都不是独立的孤岛，它与前朝千丝万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既然有人不想让她安稳，那便……来吧。
她倒要看看，这前朝的风浪，究竟能掀起多高的波澜，又能否，撼动她如今已然扎根颇深的权柄之树。
夜色中，她的眸光锐利如刀，映着殿内摇曳的烛火，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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