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清辉泻入水榭花厅,为琉璃瓦、白玉阶皆镀上一层清冷的银霜。厅内,最后一缕琴音如游丝入水,袅袅散尽,余韵却似无形的藤蔓,缠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呼吸。
景帝缓缓睁眼,眸中那一点欣赏已凝成寒霜,像澄镜忽被冰凌击碎,再无温光。琴声早停,夜风从回廊溜入,吹得烛火摇晃,风过处,众妃嫔的身子亦随之微颤,她们早已屏息垂首,将头埋得更低,连裙角的鸾凤纹样都仿佛因畏惧而收敛了光彩。在这近乎凝固的寂静里,任何一声稍重的呼吸,都可能触动天子那片不可触碰的逆鳞。
谢含烟起身,衣角不带半分褶皱,朝上与帝后各施一礼,声音低而清软:“臣女技拙,一曲鄙陋,恐扰了娘娘的雅兴,更污了陛下圣听,望陛下与娘娘恕罪。”话音清泠,却字字都是退让与谦卑。说罢,她并不等待任何回应,只是微微侧身,向后悄然退了半步。这一退,恰到好处地将她纤细的身影隐入梁柱投下的暗影里,灯火勾勒出她一个模糊而柔顺的轮廓,仿佛她本就是这夜色的一部分。她把所有目光的焦点、所有无声的质询,连同那至高无上的裁决权,都用这个姿态,轻轻地、恭敬地递回了景帝掌心,再不多言一字。这一退,如鹤栖寒汀,翩然却无声,仿佛方才那一曲《春风词》并非她所奏,连指尖都未染尘。
景帝的目光终于动了,却并未看那个犹自扶着胸口、鬓角汗湿的华妃。他只微微侧首,语气淡若秋霜:“曲子尚好,清心悦耳。短短八字,无一字褒奖,亦无一字指摘,却像一柄无形的利剑,于无声处劈开了云泥,判了高下。何为清心?何为悦耳?这评语本身,便是对那身极尽炫目、几欲灼伤人眼的千羽霓裳最沉重的讽刺。言毕,他随即起身,广袖微拂,像掸去衣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朕乏了。”声音落处,众妃跪送,明黄衣角掠过华妃跟前,带起一阵凉风,吹得她遍体生寒,却不敢伸手去拽。
帝踪远去,御辇滚动的声响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终至杳然。花厅里一时只剩下远处更楼传来的梆子声,华妃仍立在原地,千羽霓裳在月下泛着幽蓝彩辉,片片鸟羽似活,却成千斤铁羽,压得她寸步难行。她死死盯着谢含烟,那目光像淬毒的针,欲将那张淡然的脸刺出窟窿。然而对面的人低眉顺目,眸光沉静,无悲亦无喜——正因无波,才更显高深莫测。
忽然,华妃想起数日前那封匿名密信:“千羽霓裳,帝所悦也,妃若着之,必复恩宠。”原来从那一刻起,她便踏入彀中;她愈张扬,愈显帝王眼前之拙,愈衬得谢家女风轻月朗。一局终了,她输得干净,连对手的指尖都未摸到。
夜风吹过,卷起她裙摆上残羽,亦卷起众妃压抑的窃笑。那笑像无数细小蚁群,顺着她脚踝一路爬上脊背,钻入心脏,啃噬最后一点骄傲。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想转身,却挪不动脚。直到谢含烟再次福身,声音轻得像雪落:“夜色已深,娘娘珍重。”这一声“珍重”,如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垮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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