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狼烟,对于远在南京和北平的权力中枢而言,是一份牵动帝国神经的军情急报,是一枚搅动君臣关系的微妙棋子。但对于身处风暴中心的朝鲜三千里江山而言,它却是每日每夜都在上演的、浸透着血与泪的残酷现实。
雪后的汉城,一片肃杀。
那场政变的鲜血,似乎早已被厚厚的积雪所掩盖,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和铁锈味,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渗透在每一寸冰冷的空气里,提醒着这座都城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已经换了一个何等凶残的新主人。
城门口,那面代表着宗主国大明的龙旗旁边,并列悬挂着朝鲜王国的太极旗,这本是“扶明讨逆”这句口号最直观的政治宣示。然而,旗下站岗的,却不再是那些熟悉而温顺的朝鲜禁军,而是一队队目光凶狠、杀气腾腾的八旗兵。他们穿着不知从哪里抢掠来的、并不合身的朝鲜棉甲,手中却紧握着锋利的后金弯刀,用一种审视自家牧场上牛羊的眼神,打量着每一个进出城门的、敢怒不敢言的朝鲜百姓。
繁华的钟路大街,如今变得萧条而冷清。商铺们大门紧闭,曾经热闹的市集,只剩下三三两两的百姓,行色匆匆地走过,他们低着头,竭力避免与那些三五成群、在街上耀武扬威的“盟军”产生任何眼神接触。偶尔有醉酒的八旗兵,调戏街边的妇女,或是在某个小摊上拿了东西却不给钱,旁边的朝鲜巡逻兵看在眼里,也只能陪着笑脸,卑躬屈膝地替他们打着圆场。
“大明朝鲜”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显得无比讽刺。这面旗帜之下,所上演的,并非什么“尊朱讨顾”的义举,而是一场赤裸裸的、以“解放者”之名进行的野蛮征服。
景福宫,勤政殿。
一场激烈的分赃争吵,正在这座朝鲜王朝最庄严的殿堂内进行着。
“大汗!不,是殿下!”新任的领议政金尚宪,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率领着一群在政变中“立下大功”的朝鲜两班贵族,正激动地向高坐在王座之上的豪格,表达着他们的不满。
“您之前承诺过,军费开支,将由我们两国共担。可如今,您非但将我们的军队打散混编,夺走了指挥权,还要以‘筹集北伐军费’的名义,将今年的田税,提高到史无前例的七成!这……这比顾昭推行的新政还要苛刻数倍啊!如此横征暴敛,朝鲜的百姓,要如何活下去?!”
金尚宪,这位在朝鲜士林中素有清望的老臣,当初是第一个响应豪格的朝鲜贵族。他憎恨大明新政对其阶层特权的剥夺,也痛恨亲明国王的软弱。他天真地以为,迎入豪格这位“大明忠臣”,是一场“驱虎吞狼”的妙计,可以借助后金的力量,赶走顾昭在朝鲜推行的改革,恢复他们往日的尊荣。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赶走的,或许只是一只偶尔会龇牙的猛虎,而引来的,却是一头饥饿到要将整片森林都吞噬殆尽的恶龙。
王座之上,豪格身穿朝鲜的十二章衮龙袍,那宽大的袖袍,却掩不住他筋骨毕露的、属于战士的强悍身躯。他听着下方朝鲜大臣们的哭诉,脸上却毫无波澜,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气地轻蔑。
“金大人此言差矣。”他用一种威严而冰冷的语气答道,他的汉语,因为多年的刻意学习,已经说得极为流利,“本王此举,皆是为了‘扶明讨逆’的大业!顾昭国贼,势大滔天,若无雷霆之势,如何能一战而胜,还朱家天子一个朗朗乾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区区一些钱粮,与匡扶大明正统的千秋功业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诸位都是我大明朝的忠臣,想必能够体谅本王的苦心。”
他轻飘飘地几句话,就将所有掠夺行为,都包装在了“为大明尽忠”的华丽外衣之下。
金尚宪气得浑身发抖,他还要再辩,却被豪格身侧,那个始终闭目养神、仿佛入定老僧般的谋士范文程,用一句更冰冷的话给打了回去。
“金大人,大汗在此与诸位商议,是情分。若是不商议,直接下令,是本分。还望诸位,莫要混淆了君臣之别,误了自家性命前程。”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朝鲜大臣,都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噤若寒蝉。他们这才惊恐地发现,在这座他们祖祖辈辈侍奉君王的宫殿里,他们已经彻底沦为了毫无话语权的阶下之囚。
豪格满意地看着这一幕,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待所有朝鲜人离开后,大殿之内,只剩下豪格和范文程等寥寥几个满洲心腹。豪格脸上的威严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属于征服者的残忍与不屑。
他从王座上走下来,一把扯掉了外面那件让他感到束缚的衮龙袍,露出了里面贴身的后金武士服。
“一群养不熟的狗!”他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道,“还真以为老子是来帮他们恢复什么贵族特权的?等到我们击败了顾昭,夺回辽东故地,朕就把这朝鲜半岛上的男人,全部编入阿哈(包衣奴才),女人,都赏给有功的将士!这片土地,将是我大金国最肥沃的牧马之场!”
范文程那双细长的眼睛,终于在此刻睁开,闪过一丝精光。他躬身道:“大汗英明。只是眼下,还需利用他们熟悉地形,为我军充作炮灰。待北伐功成,这三千里江山,自然任由大汗处置。”
一场残酷的分赃,就在这冠冕堂皇的对话之下,血淋淋地决定了朝鲜这个国家的未来命运。
夜色深沉,领议政金尚宪的府邸。
这位白天在朝堂上还义愤填膺的老人,此刻却如同斗败的公鸡,颓然地坐在书房里。几名同样参与了政变的核心贵族,正聚集在此,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悔恨与恐惧。
“我们……我们上了一条贼船!”一名官员压抑着声音,绝望地说道,“这豪格名为扶明,实则行的是吞并朝鲜之实!他这是要将我朝鲜五百年的社稷宗庙,三千里的锦绣江山,变成他后金的牧马之地啊!”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另一人捶胸顿足,“早知如此,还不如忍受顾昭的新政!那顾昭虽是虎,可他至少还讲规矩,要的是钱粮,给的也是贸易和新技术。可这豪格……他是狼!他要的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妻女,我们子孙后代的命啊!”
金尚宪枯坐着,一言不发。他的内心,正被无尽的悔恨所噬咬。他想起了顾昭的使者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改革,是为了让国家更强,而不是为了让某些人更富。”他当时对此嗤之以鼻,如今想来,却字字诛心。
他的内心,一遍遍地回响着一个念头:“顾昭是虎,豪格是狼。但老虎讲规矩,饱了之后,还容许百兽在林间生存;狼群过境,却是寸草不生,要灭绝一切。如今……看来只能借虎驱狼了。”
可他又如何去联系那只被自己亲手得罪了的“猛虎”呢?
就在金尚宪陷入绝望之际,他的心腹管家,悄然走了进来,递上了一枚古朴的铜钱。
“大人,城西‘同福茶馆’的柳掌柜,托人送来这个,说有上好的‘西湖龙井’新到,想请大人品鉴。”
金尚宪浑身一震。同福茶馆,是南京商会在汉城开设的一家店铺,而“西湖龙井”,正是他当初与大明情报人员约定的、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暗号!
是他们!他们竟然还在城里!
半个时辰后,在同福茶馆一间密不透风的雅室内,金尚宪见到了那位“柳掌柜”。这是一个看似普通的中年商人,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高空中的鹰隼。
他就是小石头麾下,潜伏在汉城多年的高级特工,代号“鱼鹰”。
没有多余的寒暄,“鱼鹰”开门见山。
“金大人,别来无恙。”他亲自为金尚宪倒上一杯热茶,茶香四溢,“贵国如今的局面,想必不是您当初想要看到的结果吧?”
金尚宪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化为一声长叹。
“鱼鹰”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家镇国公有言在先。朝鲜自古乃大明之兄弟之邦,其国祚独立,其疆域自主,不容任何外人染指。豪格此獠,名为讨逆,实为国贼,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他今日能背弃对我大明的承诺,明日就能吞噬帮助过他的盟友。”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在金尚宪最痛的神经上。
“若大人能于关键时刻,拨乱反正,弃暗投明,”鱼鹰的语气充满了诱惑力,也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则不仅可保朝鲜国祚不失,洗刷今日之耻。事成之后,我家镇国公担保,大人,便是朝鲜力挽狂澜、再造社稷的中兴第一功臣!”
金尚宪的心,狂跳起来。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但他依旧有些犹豫,投靠豪格是错,可再次背叛,若是失败,那便是万劫不复。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鱼鹰”从怀中,取出了另一份薄薄的纸,轻轻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我们的一点诚意,也算是一份给大人的见面礼。”
金尚宪疑惑地展开那张纸。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猛地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份名单。一份豪格准备在彻底控制住军队,并且在辽东前线取得初步胜利之后,就要立刻清洗掉的、“不听话”的朝鲜贵族的秘密名单。
领议政金尚宪的名字,赫然就在名单的第一个。
一种刺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所有的犹豫、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他明白了,在豪格眼中,他从来不是盟友,只是一块用完之后,就要立刻丢掉,甚至还要踩上一脚的抹脚布。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鱼鹰”,那双老迈的眼睛里,原先的悔恨与恐惧,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与狠厉。
“我……需要做什么?”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鱼鹰”的脸上,露出了计划得逞的、深藏不露的笑容。
“很简单,”他说道,“我们需要知道,豪格的‘扶明讨逆军’,最真实、最详细的兵力部署、后勤路线,以及……他下一次准备攻击镇江的时间和主攻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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