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朱门深院内的灯笼次第亮起,将雕梁画栋映照得朦胧如幻。沈云裳独坐窗前,指尖抚过今日才接过的中馈对牌,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她知道,这块沉甸甸的乌木牌背后,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更是那个男人精心编织的陷阱——贾世清,那个表面温润如玉,眼底却藏着狩猎般光芒的贾府嫡子。
“少夫人,该用晚膳了。”门外传来丫鬟秋月的声音,恭敬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
沈云裳缓缓起身,裙裾曳地无声。她记得三日前接过这对牌时,贾世清站在满堂宾客间笑若春风:“云裳才德兼备,必能重振家业。”可他那双看似含情的桃花眼,却在她指尖触到对牌的刹那,掠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光。她怎会不知?这场“临危受命”,不过是他费尽心机要将她困在掌中的第一步。
膳厅里,八珍玉食摆满紫檀圆桌,侍立的仆妇却比往日少了三成。管家赵嬷嬷垂手立在屏风旁,花白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回少夫人,陈妈妈告了病,钱嫂子家里小子发热,灶上刘嫂说今日祭灶,需得早回去准备。”
沈云裳执银箸的手微微一顿。祭灶?如今才初冬。她抬眼看向赵嬷嬷,这个在贾府侍奉了三十年的老人,此刻低眉顺目,眼角细纹里却藏着锐利的审视。
“既如此,便让她们去吧。”她夹起一筷胭脂鹅脯,语气淡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只是明日卯时三刻的点卯,若还有人缺席,按新立的规矩办。”
赵嬷嬷脊背几不可见地僵了僵。这位新主母三日前提的“新规”里明明白白写着:无故缺勤者,扣三月月钱;连续三日不到,逐出府去。
“老奴...明白。”
待沈云裳用完膳,赵嬷嬷躬身退出膳厅,穿过两道回廊,闪身进了西北角的茶房。早已候在里面的七八个管事立刻围上来,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如鬼魅。
“赵姐姐,真要让个黄毛丫头骑到咱们头上?”掌采买的周福第一个按捺不住,肥硕的身子因激动微微发颤,“她今日竟敢查三年前的旧账!”
赵嬷嬷慢条斯理地拨弄茶沫:“急什么?她查得懂么?那些账册...”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昏花老眼里闪过精光,“连老爷在世时都没理清。”
“可少爷那边...”有人惴惴不安地提醒。
“少爷?”赵嬷嬷冷笑一声,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青瓷杯壁,“少爷要的是人,不是这堆烂账。咱们且陪她玩玩,等她知道离了咱们寸步难行,自然要求到少爷跟前去。”
窗外忽起秋风,卷着残叶扑棱棱打在窗纸上,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而此时的书房里,沈云裳正对着一盏孤灯。面前堆着半人高的账册,墨香混着陈纸的霉味在空气中弥漫。她翻开最新那本明细,娟秀的字迹记载着上月采买:鲜虾五十斤,支银二十两;官燕十盒,支银八十两...
“荒唐。”她轻嗤。如今市面鲜虾不过百文一斤,官燕再贵也不过三两一盒。这账做得敷衍,连数目都懒得遮掩。
但当她翻开三年前的旧账时,神色渐渐凝重。这些账目看似条理清晰,数额合理,可若将连续五年的开支并列比对,就能发现几处微妙之处——每年冬至前后,都有一笔“修缮祖坟”的支出,从最初的二百两逐年增至八百两;每逢六月,必有“布施寒山寺”五百两;而各房丫鬟小厮的月钱总额,五年来竟分文未涨,名册上的人数却多了三成。
“好个水磨工夫...”沈云裳指尖点着那些数字,唇边泛起冷意。这是经年累月织就的利益网,每个节点都沾着油水,牵一发而动全身。她若贸然撕破,只怕未等清剿蛀虫,自己先被反噬。
更深露重,梆子敲过三更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少夫人,”进来的是沈云裳从娘家带来的丫鬟青黛,她警惕地掩好门,从袖中掏出一本泛黄册子,“奴婢按您的吩咐,悄悄去外头找了老账房先生...”
沈云裳接过册子,就着灯火细看。这是按市价重核的采买实录,与府中账册两相对照,仅上月就被虚报了近四百两银子。她眸色渐深——如此巨额的亏空,绝不可能瞒过贾世清的眼。所以他不是不知,而是纵容,甚至...主导?
这个念头让她心底发寒。若真如此,他布这个局,就不仅仅是要她屈服,更是要彻底斩断她的退路,让她发现困境重重时,除了投身他的怀抱无处可去。
“还有件事,”青黛压低声音,“奴婢回来时,瞧见赵嬷嬷屋里的灯还亮着,周福和浆洗上的张婆子鬼鬼祟祟地进去...”
正说着,窗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沈云裳眸光一凛,猛地推开窗——夜风灌入,廊下空无一人,只有一只黑猫跃上墙头,发出“喵”的一声。
但就在窗台下方,一片刚落的银杏叶上,留着半个模糊的鞋印。尺寸小巧,像是女子的绣鞋。
“少夫人...”青黛脸色发白。
沈云裳轻轻合上窗,将账册一本本锁进铁梨木匣中。“去吧,告诉厨房,明日我要在花厅见所有管事。”
次日清晨,秋阳初升。花厅里乌压压站了三十余人,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起伏。当沈云裳着一身月白绫袄出现在门前时,厅内霎时寂静。
她步履从容地走过人群,在主位坐下,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有好奇,有不屑,有担忧,更多是隐在恭敬下的挑衅。
“今日召诸位来,是为落实新规。”她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凡贪墨、怠工、结党营私者,轻则逐出,重则送官。”
底下起了一阵骚动。周福挺着肚子站出来,脸上堆笑:“少夫人新官上任,咱们自然该配合。只是...有些旧例沿袭多年,突然改了,只怕下头人闹起来,反倒不美。”
“旧例?”沈云裳挑眉,“周管事指的是虚报采买价三成的旧例?还是吃空饷、假造名册的旧例?”
周福笑容僵在脸上,额角渗出冷汗。
“少夫人这话从何说起...”赵嬷嬷适时上前,语气谦卑却字字绵里藏针,“咱们府上历来账目清明,便是老爷在世时也夸过的。如今少夫人刚接手,许是哪里看岔了...”
“看岔了?”沈云裳从袖中取出那本外核的实录,“啪”地掷在案上,“那请赵嬷嬷解释,上月采买的陈米为何记成新米价?库中积压的旧绸为何充作杭缎入库?”
赵嬷嬷盯着那本陌生册子,瞳孔骤缩。她显然没料到沈云裳动作如此之快,且直击要害。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通报:“少爷到——”
贾世清摇着一柄泥金折扇踱步而入,月白长衫衬得他面如冠玉。他仿佛没看见厅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笑吟吟走到沈云裳身边:“远远就听见这里热闹。云裳初次理家,难免有不同之处,诸位都是老人,还望多担待。”
他说得温和,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赵嬷嬷。老嬷嬷立刻躬身:“老奴不敢,正与少夫人商议...”
“既如此,”贾世清自然地拿起案上那本实录,随手翻了两页,“这些琐事何必劳动云裳?交给下头人核对便是。”说着竟要将册子递给赵嬷嬷。
“少爷。”沈云裳按住册子另一角,指尖因用力微微发白,“妾身既掌中馈,理当亲力亲为。”
两人隔着册子对视,他掌心温热,她指尖冰凉。贾世清眼底笑意更深,凑近低语,气息拂过她耳畔:“云裳,何必如此要强?你知道,我永远为你留有余地...”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前排几个管事听清。顿时,无数道目光变得暧昧起来——原来少爷这般维护少夫人,小夫妻闹别扭拿家务事作筏子呢。
沈云裳猛地抽回手,册子“啪”地落在地上。贾世清弯腰拾起,轻轻拂去灰尘,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珍爱之物:“这样吧,今日先散了吧。云裳,我新得了些庐山云雾,陪我去尝尝?”
他伸出手,悬在半空,等着她的回应。全厅的人都屏息看着,看她是否会当众驳了丈夫的面子。
沈云裳静立片刻,忽然微微一笑,却是对众人道:“今日就到这里。青黛,去把我昨夜整理的章程贴到廊下——从明日起,一切采买需经三方核价,库房出入记录需当事画押,每旬账目公开张贴。”
她说完,看也不看贾世清伸出的手,径自转身从侧门离去。裙裾旋起细微的风,带着决绝的冷香。
贾世清的手缓缓收回,袖中的指节捏得发白,面上却依旧温文尔雅:“看来夫人是累着了。诸位都去吧,按夫人吩咐的办。”
人群窸窣散去后,空荡的花厅里,贾世清慢慢展开折扇。扇面上墨迹淋漓的“势在必得”四字,在秋阳下反射出冷光。
“少爷,”赵嬷嬷悄无声息地凑近,“老奴瞧着,少夫人怕是铁了心要查到底...”
“让她查。”贾世清合起折扇,轻轻敲打掌心,“蚂蚱绑得越紧,挣扎得越欢。等她发现每根线都牵在我手里时...”他低笑一声,目光追向沈云裳离去的方向,“才会知道,除了我这棵大树,她无处可栖。”
而此时回到内室的沈云裳,正站在窗前望着满院秋色。青黛忧心忡忡地递上热茶:“小姐今日驳了少爷面子,只怕他...”
“他?”沈云裳接过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她清冽的眉眼,“他正要我反抗,越好遂了他‘征服’的心愿。”她垂眸看着茶叶沉浮,“去准备吧,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窗外,一片梧桐叶旋转落下,正掉在匆匆经过的周福肩上。他吓得一哆嗦,慌忙拍掉叶子,快步朝赵嬷嬷院子走去。风中传来零碎的低语:
“...得给她点颜色...”
“...三日后...送货...”
沈云裳轻轻合上窗,将渐起的秋风关在窗外。棋盘已布,暗子已落,她倒要看看,最先按捺不住的,会是哪颗棋子。
暮色再次降临朱门时,暗隙已如蛛网,在繁华表象下悄然蔓延。而一场更大的风雨,正在蓄势待发的寂静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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