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数日,沈云裳皆闭门不出,终日埋首于书房账册之间。那夜窗外窥探的阴影与窗下的泥印,如同无声的警告,让她更加确信自己正行走于刀尖之上。她与青黛暗中录下的疑点已积了厚厚一叠,那些冰冷的数字串联起来,隐约指向一个庞大而隐秘的利益网络,而网络的中心,似乎总也绕不开那个看似超然物外的少爷——贾世清。
府中的气氛愈发微妙。仆从们表面愈发恭顺,行礼问安一丝不苟,但那低垂的眼帘下,藏着的究竟是敬畏还是讥诮,难以分辨。赵嬷嬷依旧每日准时来回话,事无巨细地“请示”,语气谦卑得挑不出错,可每每涉及采买、人事等关键处,便以“旧例”、“惯例”轻轻挡回,滑不溜手。周福等人则收敛了许多,不再公然挑衅,但那偶尔交汇的眼神,却透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等待,仿佛在等着看这位新主母何时会碰得头破血流。
这日清晨,秋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洒入书房,驱散了些许陈年纸墨的霉味。沈云裳正核对到一笔记为“古玩鉴赏、雅集筹办”的巨额开支,数额高达两千两,时间恰在半年之前。账目记载含糊,只说是“少爷吩咐,为结交清流,维系官场人情”。她蹙眉沉吟,这般大的开销,却无明细清单,实在可疑。
忽闻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当。青黛引着一位身着水绿比甲的小丫鬟进来,是贾世清身边伺候笔墨的漱玉。
漱玉盈盈一拜,声音清脆如黄莺:“少夫人安好。少爷命奴婢来传话,说是今日得了件稀罕物事,请少夫人移步花厅一同赏鉴。”
沈云裳抬眸,心中警铃微作。贾世清这几日按兵不动,此刻突然相邀,绝非单纯赏玩那么简单。她放下账册,面色平静:“可知是何物事?”
漱玉抿嘴一笑,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回少夫人,是一张前朝的古琴,名叫‘九霄环佩’,据说是琴中绝品,少爷费了好大心思才寻来的呢。”
古琴?沈云裳眼底掠过一丝冷意。她幼时在娘家,确曾随母亲学过几年琴,虽谈不上大家,却也略通音律。贾世清此举,是投其所好,还是别有深意?是想借此缓和关系,还是又一个试探与掌控的伎俩?
她略一思忖,淡淡道:“知道了,回禀少爷,我稍后便到。”
漱玉退下后,青黛面露忧色:“小姐,少爷此举怕是……”
“鸿门宴么?”沈云裳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几株傲霜的秋菊,“是宴总要赴的。躲,解决不了问题。”她需要亲自去探探贾世清的虚实,看他这“锦瑟”之赠,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弦外之音。
巳时三刻,沈云裳带着青黛步入花厅。今日的花厅与那日对峙时景象大不相同,熏香袅袅,暖意融融,厅中多了几张黄花梨木椅,贾世清一身雨过天青色直裰,闲适地坐于主位,旁边坐着几位看似清客文士模样的人,赵嬷嬷、周福等几个有头脸的管事也垂手侍立在侧。俨然一副风雅集会的场面。
见沈云裳进来,贾世清立刻起身,笑容温煦如春阳:“云裳来了,快请坐。”他亲自引她到身旁的位置坐下,态度亲昵自然,仿佛夫妻间从未有过任何龃龉。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随即转向厅中那张置于紫檀木琴案上的古琴。“你瞧瞧,这‘九霄环佩’可还入得了眼?”
沈云裳顺着他所指望去。但见那琴形制古朴,琴身髹黑漆,断纹如梅花间牛毛,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七弦紧绷,琴轸玉足,确是一张难得的好琴。她心中亦不免暗赞一声。
座中一位山羊胡清客捋须赞叹:“少爷好眼光!此琴音色松透圆润,余韵绵长,堪称逸品。更难得的是其来历,传闻乃前朝琴侍诏心爱之物,非知音不赠。少爷能得此琴,正是才德感天,宝物来归啊!”
另一人也附和道:“正是,古琴择主,可见少爷风雅,与少夫人正是琴瑟和鸣之佳兆。”
贾世清闻言,脸上笑意更深,目光转向沈云裳,带着几分期待,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云裳,你素来通晓音律,不若借此良辰,试弹一曲,也让诸位品鉴一番这古琴妙音,如何?”他话语温和,眼神却灼灼,仿佛已笃定她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接受他的赠礼,顺从他的安排。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云裳身上。赵嬷嬷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周福等人则低头敛目,竖起耳朵等着看好戏。清客们亦是满脸期待。这看似风雅的提议,实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逼迫。若她弹了,便是当众接受了贾世清的“好意”,默认了与他“琴瑟和鸣”的关系,先前所有的坚持与反抗仿佛都成了夫妻情趣;若她不弹,便是不识抬举,拂了丈夫面子,在众人眼中坐实了“骄纵善妒”之名。
沈云裳静默片刻,缓缓起身,走到琴案前。她伸出纤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震颤。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贾世清志在必得的脸,扫过周围或期待或窥探的眼神。
然后,她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没有去调整琴轸,没有去试音,而是用食指与拇指,捏住了那根最细、最脆的第七弦,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手腕猛地一沉,向内一扣!
“铮——!”
一声尖锐刺耳、完全不似琴音的裂帛之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花厅内虚假的祥和!那根价值不菲的冰弦,应声而断,蜷缩着弹起,像一道绝望的伤痕,刻在古朴的琴身上。
满室皆寂。落针可闻。
熏香依旧袅袅,阳光依旧温暖,但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清客们张着嘴,忘了合拢;赵嬷嬷脸上的冷笑僵住,化为错愕;周福等人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
贾世清脸上的温润笑容瞬间冰封,他猛地站起身,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与一丝被当众扇了耳光的屈辱。他死死盯着沈云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云裳……你这是何意?”
沈云裳缓缓松开手,将那截断弦捏在指尖,举至眼前,声音清冷如玉磬,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琴虽好,非我心之所向。弦非知音,强弹亦是无趣。不如断了干净,也免得……玷污了前人雅意。”
她话语平和,却字字如刀,斩断了所有暧昧的联想,明明白白地宣告了她的不屈与决绝。这断的不仅仅是一根琴弦,更是贾世清精心营造的“琴瑟和鸣”的假象,是他试图加诸于她的情感与身份的枷锁。
她将断弦轻轻放回琴案,转身,目光坦然地对上贾世清阴鸷的视线:“夫君厚爱,妾身心领。只是妾身才疏学浅,德不配位,实在不敢糟蹋这等名器。府中中馈事务繁杂,尚有账目未清,妾身先行告退。”
说完,她微一颔首,不再看任何人,带着面色发白却强自镇定的青黛,径自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花厅。月白的裙裾拂过门槛,消失在光影里,只留下一室死寂,和那张断了弦的“九霄环佩”,无声地诉说着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
贾世清站在原地,袖中的双拳紧握,指节泛白。他盯着沈云裳离去的方向,胸膛微微起伏,那惯常的温文面具彻底碎裂,眼底是翻江倒海的怒意与一种被强烈挑衅后燃起的、更加炽盛的占有欲。好,很好!沈云裳,你竟敢如此!
赵嬷嬷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低声道:“少爷,少夫人她……也太不识好歹了!这……”
“闭嘴!”贾世清厉声打断,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脸上竟又慢慢挤出一丝扭曲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显骇人。
“无妨,”他缓缓坐下,伸手抚摸着那根断弦,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语气却带着令人胆寒的阴冷,“夫人性子烈,是我平日太过怜惜了。”他抬起眼,看向厅外沈云裳离去的方向,一字一句道,“弦既断了……总有接上的一日。只是届时,恐怕就由不得她的性子了。”
他话语中的森然意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而此刻,已走回内院廊下的沈云裳,脚步依旧平稳,只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她知道,今日断弦,是彻底撕破了脸,将矛盾摆上了明面。贾世清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风暴,只会更加猛烈。
“小姐……”青黛担忧地唤了一声。
沈云裳停下脚步,望着廊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群寒鸦恰好飞过,留下几声凄凉的啼叫。她轻轻合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
“风雨,真的要来了。”她低声说,像是在告诫青黛,又像是在提醒自己,“但我们……没有退路。”
锦瑟无端,断的不是弦,是虚情假意的退路。自此,朱门内的博弈,进入了更加凶险的篇章。暗潮,已化为可见的惊涛,向着那抹孤绝的身影,汹涌拍来。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浮世金钗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