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要设宴的消息,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迅速波及了府中的每一个角落。下人们奔走忙碌,洒扫庭除,张灯结彩,搬运着从酒窖里取出的陈年佳酿和厨房里精心准备的各色珍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喜庆与奢华,但这份喧嚣之下,却潜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和窃窃私语的暗流。
这场宴会的名目是“为沈姨娘压惊,兼谢宋大夫援手之谊”,由贾世清亲自吩咐下来,排场不小,不仅邀请了城中几位与贾府交好的富商巨贾,连带着一些有头脸的官家子弟也在受邀之列,美其名曰“以文会友,共赏春色”。然而,知情者都心照不宣,这哪里是什么“压惊宴”、“谢恩宴”,分明是贾世清在破庙之事后,精心布置的一场“审视宴”、“示威宴”。
沈云裳坐在锦瑟院的妆台前,望着镜中那个被丫鬟精心打扮过的自己。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上点了鲜艳的胭脂,身上穿着贾世清特意命人送来的簇新湖蓝色织金锦缎袄裙,领口袖边镶着雪白的狐裘,华贵非常。镜中人容颜姣好,衣饰光鲜,可她只觉得那层层叠叠的锦绣,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知道,今夜这场宴席,她就是那只被置于众目睽睽之下的“珍禽”,贾世清要用她的温顺、她的感恩戴德,来彰显他作为家主和“丈夫”的权威与“宽厚”,也要借此机会,好好敲打审视她与那位宋大夫之间,是否真有不清不楚的牵扯。而陆月柔之流,更是磨刀霍霍,等着在席间寻她的错处,看她出丑。
“姨娘,时辰差不多了。”小丫鬟在一旁低声提醒。
沈云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伸手扶了扶发髻上那支略显沉重的金步摇,站起身。镜中的她,眼神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迎头而上。
宴设在水榭。今夜的水榭与往日不同,锦帷重重,灯火通明,数十盏琉璃宫灯将内外照得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歌姬舞姬彩袖翻飞,穿梭于宾客之间。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金樽玉器在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一派纸醉金迷,富贵风流。
沈云裳到的时候,宾客已至大半。贾世清作为主人,正与几位气度不凡的客人谈笑风生,他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团花锦袍,腰束玉带,显得格外精神,只是那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精光,透露出商贾固有的算计。秦玉娥端坐主位,身着正红色缂丝袄裙,头戴赤金头面,仪态端庄,面带得体微笑,只是那笑容仿佛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看不出丝毫真实情绪。
陆月柔则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桃红洒金裙袄,珠翠环绕,正娇笑着依在一位体型微胖、官员模样的人身边斟酒,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沈云裳认出,那是吏部的一位郎中,姓王,素来与贾世清交好。
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有惊艳于她容貌气度的,有好奇打量这位近日在贾府风波中处于漩涡中心的妾室的,更有带着玩味探究神色,似乎在评估她与那位“宋大夫”之间可能存在的暧昧传闻的。
沈云裳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地走到贾世清和秦玉娥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
“云裳来了。”贾世清脸上堆起笑容,伸手虚扶了一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快起来,今日你也是主角之一,不必多礼。前几日受惊了,今日定要好好松快松快。” 他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片刻,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满意,但那满意之下,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谢老爷关怀。”沈云裳低眉顺眼,声音温婉。
秦玉娥也淡淡开口:“坐吧。” 指了指下首一个位置。
沈云裳依言坐下,位置恰好离主位不远不近,既能被众人看到,又不会过于显眼。她能感受到对面陆月柔投来的、如同毒蛇信子般冰冷黏腻的目光。
就在这时,门房唱喏:“济世堂宋青书宋大夫到——”
厅内原本喧闹的谈笑声,诡异地低了下去几分,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入口。
宋青书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身形挺拔,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与满堂锦绣华服相比,他这身打扮显得格格不入,但他脸上那份不卑不亢的平静,和周身那股清隽疏朗的气质,却仿佛自带一种光风霁月,瞬间将周围的浮华衬得有些俗气。
他先向贾世清和秦玉娥行礼:“在下宋青书,见过贾老爷,贾夫人。”
贾世清哈哈一笑,亲自离座,上前虚扶,表现得极为热情:“宋大夫快快请起!您可是贵客,今日设宴,一则为沈姨娘压惊,二则也是特地感谢宋大夫当日仗义执言,解我府中困局啊!” 他亲热地拉着宋青书的手,将他引到上座,紧挨着那位王郎中。
这番做派,看似给足了宋青书面子,实则将他置于了众目睽睽的焦点之下,也是一种无形的施压。
宋青书神色不变,只淡淡道:“贾老爷言重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他依言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与沈云裳视线接触的瞬间,微微颔首,便迅速移开,礼节周全,却无半分逾矩。
沈云裳亦垂眸敛目,心中却绷紧了一根弦。贾世清越是表现得热情大度,她越是觉得不安。
宴会正式开始。觥筹交错,丝竹盈耳,宾主尽欢的表面下,暗藏的机锋开始悄然显露。
酒过三巡,那位王郎中眯着醉眼,捋着短须,笑着对贾世清道:“世清兄,你这府上真是藏龙卧虎啊!不仅买卖做得风生水起,连府上的女眷也都是才貌双全。前几日听闻贵府一位姨娘,一曲琴音,竟能令人肝肠寸断,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再闻仙乐?” 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沈云裳。
这话看似夸奖,实则将沈云裳等同于助兴的歌姬舞女,更暗指她那日弹奏的“不祥”之音。
贾世清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悦,他尚未开口,陆月柔便娇笑着接话道:“王大人说的是呢!云裳妹妹的琴艺确实是好,连我们老爷都赞不绝口。不过今日既然是欢宴,妹妹何不弹奏一曲应景的?譬如《春江花月夜》、《彩云追月》之类的,也让大家高兴高兴?” 她这是逼着沈云裳放弃自己的风格,去迎合这浮华的场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云裳身上。
沈云裳放下手中的银箸,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王郎中和陆月柔,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恰到好处的笑容:“王大人、陆姨娘谬赞了。妾身技艺粗浅,那日不过是心有感触,胡乱弹奏,难登大雅之堂。今日宾主尽欢,妾身若再弹那些悲切之音,岂不扫了诸位雅兴?况且,宋大夫乃清雅之人,想必也更喜静心品茗,而非喧闹丝竹。” 她四两拨千斤,既婉拒了弹琴,又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了宋青书,暗示自己遵循礼数,顾及宾客感受。
宋青书适时开口,声音清越平和:“音乐乃心之声,有感而发方能动人。强求欢愉,反失其真。在下觉得,沈姨娘所言在理。” 他并未多看沈云裳一眼,只对着贾世清和王郎中方向说话,但话语中的支持意味,不言而喻。
贾世清眸光微闪,哈哈一笑,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今日是饮酒作乐,弹琴的事日后再说。来,宋大夫,王大人,我敬二位一杯!” 他举杯示意,将这一页揭过。
陆月柔讨了个没趣,悻悻地撇了撇嘴,眼底怨毒更甚。
紧接着,席间又有人起哄行酒令,诗词唱和。这本是风雅之事,但在这些富商和官员之间,往往成了炫耀财势、攀附结交的工具。几轮下来,便有人故意出些刁钻的题目,或是隐含机锋的联句,试图让对手出丑,或是试探彼此深浅。
一位姓李的盐商,显然喝得多了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宋青书道:“宋、宋大夫,听闻您医术高明,悬壶济世,令人敬佩!不过,这医者,终究是方技之人,比起读书科举,治国平天下的正道,似乎……呵呵,差了那么点意思吧?” 话语中的轻视,毫不掩饰。
这话极其无礼,席间气氛顿时一凝。贾世清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并未阻止,显然也想看看宋青书如何应对。
宋青书神色不变,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看向李盐商,淡淡道:“李老板此言差矣。医者,疗君亲之疾,救贫贱之厄,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上与治国平天下之道并行不悖,下与百姓生计休戚相关。若无医者,疾病肆虐,民不聊生,又何谈正道?何谈治国?”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有理有据,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风骨。“况且,三百六十行,各有其道,恪尽职守,便是不负平生。何必非要分个高下?”
一席话,说得那李盐商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在座一些尚有清名的文人宾客,也不禁微微颔首,露出赞赏之色。
沈云裳垂眸听着,心中那股莫名的暖意再次流淌。他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以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给予她支持,维护她的尊严,也坚守着他自己的原则。
贾世清眼底闪过一丝阴鸷,随即又换上笑容:“宋大夫高见!说得太好了!医者父母心,宋大夫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和风骨,实在难得!来,我再敬你一杯!” 他再次举杯,试图将场面拉回他掌控的“和谐”。
然而,经此几番暗流涌动,这场宴会的真实面目已暴露无遗。哪里是什么赔罪道谢,分明是贾世清借机展示权威、敲打众人、平衡各方势力的名利场!沈云裳和宋青书,都成了他这盘棋上的棋子,被置于放大镜下审视、被各色人等试探。
宴会仍在继续,金樽碰撞之声不绝于耳,美人歌舞依旧曼妙,但落在沈云裳眼中,只觉得那金樽玉器,仿佛随时都会碎裂,露出内里冰冷的本质。她小口啜饮着杯中微凉的酒液,感受着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如同饮下这世道的无奈与艰辛。
她知道,经过今夜,她与宋青书那点微妙的、仅限于精神层面的惺惺相惜,恐怕已成了贾世清心头的一根刺。而这名利场的序幕,才刚刚拉开,更猛烈的风雨,或许就在不远处等着她。
她抬眼,望向水榭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沉静而坚定。既然躲不过,那便在这金樽玉碎之声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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