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界，天庭基层办事处，戊字区第七百六十一号工位。
仙晶灯散发出恒定却缺乏温度的白光，均匀地洒在由“标准化办公仙玉”打造的隔断上，映出一张张或麻木、或焦躁、或带着虚假热情的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微弱的仙灵之气混杂着陈旧墨锭和某种批量生产的清洁符水的味道，共同构成了这天庭底层办公场所特有的气息。
墨尘坐在他的工位上，身姿笔挺，如同千百个其他基层仙官一样，完美融入了这片由规章和文书构成的海洋。但他那双看似专注于眼前玉简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丝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冷静与审视。
他的面前，并非什么高深的修炼法诀，而是堆叠如山的文书。最上面一份，是他刚刚被第三次打回来的《关于申请增配基础仙气额度以提升公文处理效率的可行性报告（第七修订版）》，旁边摊开着厚如砖块的《天庭仙官行为规范修订版（第三万六千五百次修订）》和《各部门办事流程汇编（下卷，厚达三尺）》。
隔板另一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咀嚼声和极力压抑的嗤笑声。他的同僚兼邻居，云逸仙官，显然又在摸鱼。一颗品相明显是下等、仙灵之气稀薄的清灵果被他啃得津津有味，另一只手则在桌面投射出的仙网光幕上飞快划动，时不时因为刷到某个仙娱八卦或搞笑仙影而肩膀耸动。
墨尘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玉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仿佛在计算着什么。脑海中，几个时辰前考评室内那令人窒息的画面再次浮现。
考评官，一位须发皆白、看似慈祥的老仙官，捋着长须，用一种恨铁不成钢又带着几分例行公事的口吻说道：“墨尘仙官啊，不是老夫说你，同期入职的太白，如今已是凌霄殿行走，就连晚你几届下凡的那个谁，也已是蟠桃园后勤处的三等管事。再看看你，年年考评垫底，你这仙途…还要不要了？”
老仙官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份墨尘熬了三个通宵才写成的述职报告上：“降妖任务超时——扣两分！仙网‘学习强仙’积分未达标——扣五分！最离谱的是，基础仙气吸收转化率连续三个月低于同阶平均水平——扣三分！下次再这样，别说申请额外资源，现有的基础配额，按规矩，都得削减百分之二十！”
墨尘当时只能垂下眼帘，将一切情绪掩藏在那份标准的、略带惶恐与惭愧的职场微笑之下，温顺地回应：“领导教诲的是，属下一定深刻反省，努力改进。”
努力？如何努力？那所谓的“降妖任务”，不过是去下界某个早已被清理过八百遍的角落，象征性地巡逻一圈，真正的功劳早已被上面有关系的人提前预定了。那“学习强仙”积分，不过是浪费时间刷一些毫无营养的宣教仙影和答题。“仙气吸收率低”？在公共修炼区那稀薄得需要争抢、还掺杂着无数杂质的仙气环境里，能高效才有鬼！
这个体系，需要的从来不是埋头苦干的老黄牛，而是精通规则、善于表演、懂得如何将他人功劳巧妙划归己有的“聪明人”。
他受够了。不是受够了工作的繁琐与重复，而是受够了这种毫无希望、按部就班的腐朽，受够了才华和心思被浪费在无休止的内卷和形式主义上。
深吸一口气，那口带着文书陈腐味的空气似乎也未能完全压下胸腔里翻涌的不平。但当他再次抬起眼时，所有情绪已被彻底压下，只剩下冰一般的冷静和锐利。
既然正常的、循规蹈矩的路径注定走不通，甚至会被吸干榨尽最后一丝价值，那么，就别怪他另辟蹊径，用他们制定的规则，来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了。
他悄然将手伸入抽屉最底层，指尖触碰到一枚冰凉、材质普通的玉简。这玉简看起来与其他用于记录日常杂事的备用玉简毫无二致，即便被检查，也最多以为是他的工作笔记。
神念沉入其中，玉简内部并非杂乱的记录，而是密密麻麻、条理分明、用特殊神念编码记录的笔记——《天庭规章制度漏洞笔记（初稿）》。
这是过去三年，在无数个被迫加班或自愿留下的深夜里，他一边处理着无穷无尽的文书，一边潜心研究的成果。他将所有能接触到的天庭规章、条例、办事流程、内部通知、补充规定，甚至是一些早已被遗忘的陈旧条款，都翻来覆去地研读、交叉比对，寻找着其中自相矛盾、模糊不清、或因时代变迁而显得不合时宜的缝隙。
这些条文，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官眼中，或许是维护天庭秩序运转不容置疑的铁律。但在墨尘眼中，它们是一个布满细微裂缝的蛋壳，而他，就要做那只最先发现并利用这些裂缝的苍蝇。
今天，就是将这些理论付诸实践的第一天。
第一个目标，他选择了《跨部门文书传递时效规定》。
按照规定，不同部门间的普通文书传递，需通过低速但稳定的“仙驿”系统周转，通常需要一到三个工作日才能送达。效率低下，时常误事。但规定里有一则补充说明：若文书涉及“紧急公务”且经所属部门主官口头同意，可启用“疾风通道”，享受半日必达的加急服务。
关键在于，“紧急公务”的定义极其模糊，弹性很大。而他的直属领导，那位一心只想安稳退休、万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老处长，最怕麻烦，也从不会细究下属口中所谓的“紧急”到底有多急。
墨尘拿起一份需要送往炼丹阁附属材料司的普通询价函——关于下季度办公用提神仙茗的采购询价。这本是最常规的公务，理应走最慢的普通通道。
他站起身，仔细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浅青色仙官服，脸上迅速调整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焦急与恭敬，快步走向老处长那用隔板单独围出来的小空间。
“处长，打扰您片刻。”墨尘的声音控制在既能引起注意又不至于显得冒犯的音量。
老处长正捧着一杯热气袅袅的仙茗，悠闲地看着 internal newsletter（内部通讯）上关于某位高层仙官视察的报道，闻言抬起眼皮，嗯了一声。
“炼丹阁材料司那边刚传来仙讯，”墨尘语速稍快，带着一丝紧迫感，“是关于下季度基础药材供应确认函的事，他们那边催得很急，说这份确认函不到，后续的丹元大会部分筹备工作就无法排期，怕耽误了大事…”
他巧妙地将一份普通的仙茗询价函，与天庭每百年才举办一次的重大活动“丹元大会”扯上了关系。语气紧迫，却又听起来合情合理，完全是一副为公务忧心忡忡的样子。
老处长最怕的就是“耽误大事”四个字，闻言眉头下意识一皱，目光都没从 internal newsletter 上完全移开，只是挥了挥肥短的手：“急事就快办！按流程走就是了！这点事还用来问我？”
“是，处长，流程上需要您这边给个口头同意，启用疾风通道…”墨尘适时地、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姿态放得很低。
“同意同意！快去办！别误了事！”老处长显然嫌他啰嗦，再次不耐烦地挥手，注意力已经完全回到了 internal newsletter 上那篇关于瑶池仙乐团最新排练的花边新闻上。
“多谢处长！”墨尘躬身行礼，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焦急和恭敬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深藏于眼底的计划得逞的淡然。
他不仅成功地用“疾风通道”送走了那份公函，还在封装玉函的瞬间，极其自然地将一小片薄如蝉翼的副页塞了进去——那是他个人的、申请查阅公共资料库某份冷门炼器图谱的请求。
公器私用？不，墨尘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更合理的解释：他只是“最大化利用了此次传送资源的效率”，毕竟启动一次“疾风通道”的成本是固定的，送一份函和送一份函加一张无关紧要的副页，对系统而言消耗几乎一样，却为他个人节省了大量繁琐的申请递送时间。
第一个小漏洞，利用成功。
稍稍平复心情，他开始了第二个目标的实践，目标直指《仙气配额分配细则》。
基层办事处的仙气供应是严格定额的。每人每天只能在固定的时辰，进入固定的公共修炼区域，吸收固定量的、品质参差不齐的仙气。干得多，消耗大？对不起，配额不会因为你辛苦就多给你一分。多劳多得在这里是个笑话。
但细则里有一则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条款：“为确保天庭公务夜间及紧急事务的顺利处理，值夜班之仙官，可额外获得其所在岗位区域百分之五十的基础仙气配额，用于维持精力消耗。”
值夜班在基层办事处是个众所周知的苦差事。夜班时，办事处区域的仙气浓郁程度远不如白天正班，而且孤零零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大堂和冰冷的玉桌，既枯燥又影响第二天的精神。因此，这条款几乎形同虚设，大家避之不及。
但墨尘仔细研究过排班表和他的工作内容。他发现，自己处理的大部分文书工作，其实并不需要与其他部门实时对接，完全可以在夜间更清净的环境下高效完成。更重要的是，他通过多次夜间留守的经验发现，夜间办事处区域的仙气虽然总量标注得少，但因为几乎没有任何其他仙官与他争抢，他一个人独享那“额外”的百分之五十配额，实际吸收效果和纯净度，反而比白天在公共区域和几十号人一起挤大锅饭时要好上不少！
于是，他主动、并且“毫无怨言”地接下了处里大部分没人愿意值的夜班。老处长对此十分满意，甚至在处内会议上表扬了墨尘“顾全大局，勇于奉献，体现了高度的责任心”。
只有墨尘自己知道，在每个寂静的深夜，当同事们在仙舍休息或沉浸在仙网娱乐中时，他一边高效地处理着积压的文书，一边悄然运转基础功法，贪婪地、却又小心翼翼地吸收着那“额外”的、独属于他一人的仙气。虽然每次吸收的量依旧不多，但积少成多，而且精纯度远超白天，丝丝缕缕的清凉仙力融入丹田，带来的增长是实实在在的。
他的修为，在这悄无声息的“薅羊毛”中，竟然比以往按部就班修炼时，增长得更快、更稳。
一天的公务时辰终于结束，仙晶灯的光芒依次熄灭。墨尘随着人流走出基层办事处那宏伟却压抑的大门，返回他那位于偏远仙舍区的简陋住所。
他没有像大多数仙官那样立刻打坐恢复精神或连接仙网放松，而是先谨慎地在房门上布下一个最基础的隔音防窥结界，虽然效果一般，但足以阻挡随意探视。
然后，他再次拿出了那枚记录着《漏洞笔记》的玉简，神念沉浸，开始详细记录今天的两次实践：
“漏洞编号：tZ-001（通则类-001）。
名称：跨部门紧急通道滥用。
涉及规章：《跨部门文书传递时效规定》第三节，第七补充条款。
操作要点：1. 选择非敏感常规公务；2. 利用直属领导怕麻烦、不细究的心理；3. 措辞紧扣‘延误’、‘影响’等模糊关键词，与高层活动间接关联以提升紧迫感；4. 可附加极少量、低敏感度私人事务，最大化利用通道效率。
风险评估：低（领导通常不会事后核查，系统只记录通道使用次数，不记录具体附加内容）。
收益评估：中（显着节省公务传递时间，并获得小额私人事务便利）。
首次实践日期：（仙历）x年x月x日。”
“漏洞编号：xL-005（修炼资源类-005）。
名称：夜班仙气配额溢出利用。
涉及规章：《仙气配额分配细则》第四章，第十九条。
操作要点：1. 主动承担无人愿值之夜班；2. 选择文书处理等可独立完成之工作；3. 夜间环境清净，无人争抢，实际吸收效率与纯度高于预期。
风险评估：极低（完全符合规定，甚至会被视为积极表现）。
收益评估：中低（获得稳定、可持续的额外仙气收益，长期坚持可有效提升修炼效率）。
首次实践日期：（仙历）x年x月x日。”
记录完毕，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遗漏任何细节。随后，他收起玉简，感受着体内经脉中比昨日更充盈、更纯净一丝的仙力，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这才是仙吏的“正确”打开方式。不是埋头傻干，而是巧干；不是对抗规则，而是充分利用规则；不是在系统中被磨灭，而是从系统中汲取养分。
这个庞大的天庭官僚机器，其齿轮咬合得再紧密，也总有润滑油到不了的地方，总有可以被巧妙借力、甚至撬动的缝隙。
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开始。这些小打小闹，最多让他在这底层过得稍微舒服一点，距离他内心那个模糊却日益清晰的真正目标——积累足够的力量和资源，窥破这个仙界繁华表象下运行的真相，甚至…在未来有能力改变些什么——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简陋仙舍的墙壁，越过了层层叠叠的仙云宫阙，投向了远方那被严密守护、传说中资源堆积如山的蟠桃园后勤基地，投向了那掌控着九霄界无数资源流转命脉的天河调度枢纽。
路，要一步一步走。羊毛，要一撮一撮薅。
他收起所有思绪，盘膝坐下，屏息凝神，开始专心致志地炼化今日汲取的仙气。黑暗中，他的身形沉静如磐石，唯有那双偶尔开阖的眼眸中，闪烁着冷静而坚定的光芒，如同一位极具耐心的猎手，正在悄然布网，等待着下一个更适合出手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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