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号角，并非总是嘹亮激昂。
对一个被铁链锁住脖子、刚刚从发臭的船舱里被驱赶上岸的奴隶来说，它更像某种来自地狱深处的、催命的嗡鸣。
他叫阿克，或者不叫，这不重要。他甚至记不清自己原来的名字。自从家乡的村庄被渊凯的骑兵踏平，他的一切就被剥夺了。他只知道，自己被鞭子抽打着，和成千上万个同样麻木的、散发着恶臭的同类，挤在一起，踏上了这片传说中被诅咒的土地。
瓦雷利亚。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灰烬的味道，刺鼻，呛人。天空是永恒的灰白色，仿佛一块脏透了的裹尸布。脚下的地面松软而滚烫，每一步都像踩在未熄灭的炭火上。远处，黑色的山脉如同巨兽的獠牙，狰狞地刺向天穹，不断喷吐着黑烟。
这里是世界的坟墓，是所有生命的终点。
然而，在坟墓的尽头，在那片最深沉的黑暗之中，却有一点光。
那是一座城市，一座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城市。它依着一座巨大的活火山而建，层层叠叠，如同通往天国的黑色阶梯。城市的最中心，有一棵无法想象的参天巨树，它的树冠本身就在发光，散发着翡翠般的、温润的光华。
那光，刺痛了阿克早已习惯黑暗的眼睛。
“看啊！那就是渊凯的贤主们所说的新大陆！黄金与宝石铺成的城市！”他身边的监工挥舞着带刺的皮鞭，用嘶哑的嗓音狂热地嘶吼着，“第一个冲进城门的，赏赐一百个金币！赏赐十个女人！”
金币？女人？
阿克浑浊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他只知道，如果不向前跑，身后的皮鞭就会抽裂他的皮肉。如果不向前跑，督战的无垢者军团那冰冷的长矛就会刺穿他的胸膛。
他的主人，伟大的葛拉兹旦·莫·伊拉兹贤主，需要他们这些“炮灰”去消耗那座城市的第一波防御。
这是他们的价值，也是他们唯一的价值。
“进攻！”
一声令下，数万名奴隶组成的、肮脏的潮水，发出了混杂着恐惧、绝望与麻木的嘶吼，向着那座散发着神圣光辉的城市，发起了冲锋。
他们是第一波浪潮，注定要在撞上堤坝时粉身碎骨。
＊＊＊
“他们来了。”
站在【曙光壁垒】冰冷而光滑的墙垛后，新兵利安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战争。
不是训练场上与同伴的点到为止，不是狩猎废墟中落单的变异生物。而是真真正正的、成千上万的敌人，组成的、足以淹没一切的死亡洪流。
那股由数万人汇成的声浪，仿佛要将百米高的城墙都震得摇晃。那股混杂着汗臭、血腥与绝望的气息，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依旧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握着长枪的手心全是汗，坚韧的铁木枪杆变得湿滑无比。他看到那些冲在最前面的人，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眼神空洞，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一群被驱赶着奔向屠宰场的牲畜。
“他们……也是奴隶吗？”他下意识地问身边的人。
回答他的，是洛克沉稳的声音。
“现在，他们是敌人。”洛克没有看他，目光如同一把精准的标尺，冷静地丈量着敌我之间的距离。他拍了拍利安的肩膀，那温和而有力的触感，让利安剧烈的心跳稍稍平复。
“握紧你的武器，利安。记住训练时我教你的。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的左边、右边、身后，都有你的兄弟。相信他们，就像相信你自己。”
利安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向阵线的更前方，那个如山岳般沉默伫立的身影。
圣域守卫的领袖，凯恩。
凯恩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去看那片涌来的人潮。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人潮之后，那片由反光的青铜鳞甲和密集长矛组成的、如同钢铁森林般的方阵——无垢者军团。
那才是真正的敌人。
至于眼前这数万炮灰……
凯恩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冰冷的词。
“悲哀。”
是的，悲哀。为那些被当成工具肆意消耗的生命，也为那些即将被自己亲手终结的生命。但这份悲哀，在他心中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被更冰冷的决意所取代。
守护的意志，不容许任何怜悯。
他缓缓举起了他那把巨大的瓦雷利亚钢剑，剑尖直指天空。
这是信号。
“举弓！”
副将索林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所有圣域守卫的耳边响起。
城墙上，数千名圣域守卫动作整齐划一，半跪于地，将鸢形的塔盾稳稳扎入地面。他们从背后取下长弓，搭上箭矢。
利安也跟着做，他强迫自己忘记前方那恐怖的景象，脑子里只剩下洛克教官重复了无数遍的口令。
张弓，瞄准，等待。
他的心脏依旧在狂跳，但手臂却出奇的稳定。他能感受到，一股奇异的力量正从脚下的城墙，从背后的世界树，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身体，驱散着寒意，带来灼热的力量。
他不是一个人。
整个晨曦之城，都在他身后。
＊＊＊
埃隆站在第四层【丰饶阶地】的边缘。
这里是城市的粮仓。巨大的环形露台上，一片片生机盎然的梯田在世界树的光辉下，散发着诱人的绿意。清澈的溪流在田垄间潺潺流过，养育着肥美的鱼儿。他的妻子洛薇正是在这里，培育出了能在瓦雷利亚贫瘠土壤中盛开的奇迹花朵。他的女儿伊露最喜欢在这片梯田间奔跑，追逐五彩的蝴蝶。
这是他的杰作，是他亲手为家人和族人建造的丰饶家园。
而现在，一群污秽的豺狼，正企图摧毁这一切。
埃隆的手中没有再握着惯用的测量工具和图纸，而是一把和他差不多高的精灵长弓。他的眼神不再是规划建筑时的专注与平和，而是一片冰冷的、如同冬日湖泊般的沉静。
在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站满了整个【丰饶阶地】的精灵。他们是农夫，是园丁，是渔夫。他们的手掌上满是劳作的厚茧，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泥土的气息。
更下一层的第三层【翡翠家园】，同样的景象正在上演。那些平日里吟诵诗歌的学者、弹奏竖琴的乐师、打磨宝石的工匠，此刻都从他们美丽的树石小屋中走出，汇聚在每一个可以俯瞰战场的阳台与广场上。
他们是晨曦之城的子民。
他们是【晨曦民兵】。
他们没有圣域守卫那般精良的铠甲，只穿着一身轻便的皮甲。但他们手中的长弓，都擦拭得一尘不染。他们的脸上，没有新兵利安那样的恐惧，也没有凯恩那样的冷酷。
只有一种情绪。
一种当有人试图闯入你的家，伤害你的妻儿时，最原始、最纯粹的愤怒。
一声悠远而清越的号角，从城市最顶端的【天穹神殿】传来，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响彻在山谷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总动员的信号。
是神王，在注视着他们。
埃隆高高举起了他手中的长弓。
“同胞们！”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压过了下方传来的嘈杂嘶吼，“看看我们的脚下！这里是我们开垦的田地！是我们建造的家园！是我们的孩子嬉笑玩耍的乐园！”
“再看看前方！那些人，想把这里变回曾经的废墟！想让我们的孩子重新回到黑暗与诅咒之中！”
“我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
“不答应！！”
数千个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带着无可动摇的决意，撼动了整个山谷。
“为了晨曦！”埃隆将弓拉满，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的目光锁定了下方那片已经冲到近处的、密密麻麻的奴隶洪流。
“为了家园！”
数千名精灵同时将弓拉满，动作整齐得宛如一人。
那一刻，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从世界树的方向吹拂而来，轻轻掠过每一个人的脸颊。
埃隆松开了手指。
“放！”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在最前方的奴隶阿克眼中，他看到那座圣城之上，忽然亮起了成千上万个光点。那些光点如同一颗颗被点亮的星辰，密集而璀璨，构成了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光之银河。
好美……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
在城墙上的利安眼中，他听到了。那不是一声，而是无数声弓弦的嗡鸣，在同一瞬间响起，它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仿佛连灵魂都能被撕裂的宏大弦音。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片乌云。
一片由数万支箭矢组成的、漆黑的、密不透风的乌云，从城市的上层腾空而起，遮蔽了本就昏暗的天空。
这片乌云没有飘向远方，而是在达到顶点的瞬间，以一个优雅而致命的弧度，朝着城墙之外的敌军先锋，当头落下！
这不是箭雨。
这是审判。
从厄索斯联军的后方看去，这一幕更加恐怖。
“铁将军”普雷兹纳克·佐·卡格兹正用单筒望远镜冷静地观察着战场。他看到他麾下的奴隶炮灰们像一群被激怒的蚂蚁，疯狂地涌向那座黑色的巨城。他甚至能想象到，当这股人潮撞上城墙时，那血肉横飞的壮观景象。
他鄙夷这种浪费“资源”的做法，但这是葛拉兹旦的命令。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座城市的第三、第四层，那些看起来像是某种观景露台的地方，亮起了光。
然后，天空黑了。
一片比瓦雷利亚的火山灰还要浓重的阴影，笼罩了整个战场的前锋。
“轰——！！！”
那不是爆炸声，而是数万支箭矢在同一时间扎入大地与血肉的声音。那声音沉闷、密集，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由钢铁构成的冰雹风暴，狠狠砸在了地面上。
普雷兹纳克猛地放下了望远镜，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前一秒还喧嚣鼎沸、人头攒动的战场，在这一瞬间，出现了一片诡异的、扇形的“寂静区”。
那片区域里，所有奔跑的身影、所有嘶吼的声音，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扭曲的尸体和黑色的箭羽组成的、不断蔓延的地毯。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因为在箭矢落下的第一秒，那片区域内的所有生命，就已经被彻底终结了。
那些箭矢，是从数百米的高空垂直落下。巨大的重力势能赋予了它们无与伦比的穿透力。简陋的皮甲、破烂的头盔、甚至是试图举起的木盾，在这样从天而降的神罚面前，都脆弱得如同纸张。
箭矢贯穿了头颅，钉穿了胸膛，将无数奴隶死死地钉在了他们冲锋的路上。
一轮齐射，至少三千人。
被彻底清空。
整个战场，陷入了长达数秒的死寂。
冲锋的奴隶们停下了脚步，他们惊恐地看着前方那片瞬间形成的死亡地带，看着那些插满箭矢、如同刺猬般的同伴尸体，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他们再也迈不开腿。
就连那些挥舞着皮鞭的监工，此刻也忘了呵斥，只是张大嘴巴，呆滞地望着那座如同神只般俯瞰着他们的黑色城市。
“这……这是什么魔法？”一个年轻的贤主声音发颤，几乎站立不稳。
“不……不是魔法。”普雷兹纳克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他那双永远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混杂着震惊与……兴奋的复杂光芒。
“这是……战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将地利与纪律发挥到极致的、完美的立体防御战术。”
他重新举起望远镜，这一次，他的目光越过了城墙，投向了那些站立在梯田与花园之间的身影。
他们不是魔法师。
他们是弓箭手。
数千名，也许是上万名，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弓箭手。
一座城市，它的居民，它的农夫与工匠，竟然全民皆兵，而且拥有如此恐怖的远程打击能力？
普雷兹纳克感到自己的血，在慢慢变热。
这趟远征，或许……会比自己想象的，有趣得多。
城墙之上，利安也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看着前方那片被清空的战场，心中的恐惧不知何时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比汹涌的自豪感。
他看向身后的城市，看向那些站在高处的同胞。
原来，这就是晨曦之城。
原来，这就是家园的力量。
就在这时，埃隆冰冷的声音再次从高处传来，如同死神的宣判。
“第二轮，预备！”
“放！”
又一片黑色的乌云，升上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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