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象流转，高大宝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卷入漩涡的石子，身不由己。
他看到了。
疮痍大地上，一个又一个因瘟疫而绝户的村庄。腐烂的尸体堆在路边，无人收敛，活下来的人眼中只剩麻木。
太渊行走于其间，彼时的她，手中那根“九节杖”还只是道法凝聚的虚影，并非掌心那道深刻的刺青。
她走进一座疫村，面对着跪倒一片、磕头磕出血的村民，只是伸出了手。
她双袖之上，日晷与月相的绣纹无声流转。左袖拂过，如日照当空，一股温暖的生机化作点点金光，融入村民们喝的符水中。右袖轻扬，月华般的清冷寒霜悄然散开，压制住致命的疫病热毒。
流火与寒霜，生与死，在她手中奇迹般地交织。
高大宝亲眼看到，一个濒死的孩子在喝下符水后，高烧退去，原本灰败的脸上竟恢复了一丝血色。孩子的母亲抱着他，对着太渊的背影泣不成声，口中反复念叨着：“黄天……黄天有眼……”
这声声呼唤，穿透了时光，敲在高大宝的心头。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太渊，她依旧静立，仿佛在看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历史。可她那只握着自己的、缠着咒文绷带的手，却又收紧了几分。
画面再转。
旷野之上，人头攒动。
那些被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流民，那些被旧秩序抛弃的修士，那些心怀不平的有志之士，全都汇聚在她身后。他们头上都系着一条黄巾，汇成了一片望不到头的黄色海洋。
太渊站在高处，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她只是摊开那部《太平经》的残卷，腰间那道时空裂隙般的腰带上，一个个古老的经文亮起，明灭不定。
她开始宣讲。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讲的不是什么高深道法，而是人人都能活下去、人人都有饭吃的道理。
朴素，却直击人心。
高大宝看着下方那些人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那不是狂热，而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希望。
原来这就是“黄天”。
不是什么神只，而是一个承诺。
“你聚拢的，是世间最可怕的力量。”高大宝的神魂在时光长河中发出感叹，“人心。”
“人心，也是最脆弱的力量。”太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听不出情绪。
高大宝看见，太渊的身影在万民的簇拥下，渐渐变得虚幻。左半身鎏金如日，那是信众给予她的希望与愿力；右半身苍白如月，那是她为这场逆天之举付出的心血与寿元。
她耳垂的黄铜铃铛无风自动，叮当作响。
这一次，高大-宝听清了。
那铃声里，混杂着万民的恸哭，也交织着他们对新生的呐喊。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山呼海啸般的口号，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竟让高大宝所处的这段时光长河都为之沸腾！
他体内的金丹疯狂转动，贪婪地感受着这股由纯粹愿力凝聚成的力量。这比任何灵气都更让他感到……圆满。
好家伙，这要是能打包带走，自己岂不是原地飞升？
高大宝心里刚冒出这个不着调的念头，身边的太渊忽然闷哼一声。
他猛地转头，只见太渊那半面青铜鬼面下，被金箔遮蔽的左眼，那道熔岩状的血泪，流淌得更快了。
“时候到了。”她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疲惫。
高大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片由黄巾军汇成的愿力海洋之上，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
那不是乌云，也不是雷电。
那是一只眼睛。
一只巨大到无法形容，冷漠到极致的金色竖瞳，正从裂缝中，缓缓睁开。
“天”，看见了。
历史的洪流何其残酷。
高大宝眼前的画面，是黄巾组成的愿力海洋，撞上了一堵由法宝、军阵和漠然目光筑成的堤坝。
一边是高举着简陋法器、眼中燃烧着希望的信众。
另一边，是身披制式铠甲、军气冲霄的官军，以及悬浮于空，衣袂飘飘，俯瞰众生如蝼蚁的各宗修士。
“哈，原来‘天’的秩序，也需要这么多走狗来维护。”高大宝的神魂在时光长河中，发出一声冷笑。
这帮所谓的名门正派，和他在青城剑阁见过的那些嘴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太渊的道法通玄，阴阳二气流转，生死枯荣尽在一念间。然而，她能救一人，能救一村，却救不了被整个旧时代视作“病灶”的天下人。
“黄天”的气数，终究敌不过“苍天”未尽的余威。
败局，在一瞬间到来。
不是因为正面战场的溃败，而是一记来自背后的、淬毒的匕首。
一名她最信任的、曾被她从瘟疫中救活的渠帅，趁着她施法对抗一名宗门长老的空隙，将一柄刻满破法符文的短剑，狠狠刺入了她的后心！
那瞬间，时光仿佛静止。
高大宝看到太渊的身形猛地一僵，她缓缓低头，看着穿心而过的剑尖，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丝茫然。
那名渠帅的脸因恐惧和贪婪而扭曲，嘶吼着：“大贤良师！对不住了！朝廷许我万户侯！”
“……李四。”
太渊只是轻轻念出了那个名字。
这一剑，破开的不是她的肉身，而是支撑着“黄天”的那根脊梁。
信仰，崩塌了。
阵线顷刻间土崩瓦解。官军与修士们如虎入羊群，屠杀开始了。
“走……”
太渊没有理会自己的伤口，她燃烧了本源，左袖日晷流火，右袖月相凝霜，强行在身后撕开一道巨大的空间裂隙，将那些还在追随她的残兵败将推了进去。
她以一人之躯，为他们断后。
也就在此时，那片愿力海洋上空，那只冷漠的金色竖瞳，再次睁开。
它看见了这逆天的行径。
没有雷罚，没有审判。
只有一道纯粹的、凝聚了天道意志的金色光柱，从竖瞳中射出，精准无比地轰在了太渊的脸上！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穿透了时空。
高大宝只觉得自己的神魂都跟着被灼穿了！他体内的金丹猛地一滞，那股“万劫吞天噬道域”的神通竟被动激发，疯狂地想要去吞噬那道闯入他感知中的“天道之光”！
他“看”到了，太渊的左眼在那道金光下，瞬间化为焦炭，滚烫的、岩浆般的金色液体从焦黑的眼眶中汩汩流出。
那是天道的烙印，是永世不灭的诅咒。
“天下大吉”的理想，在绝对的力量和卑劣的背叛面前，支离破碎。
她倒在尸山血海之中，那面“岁在甲子”的符旗从手中滑落，被叛徒和敌人的血，染得斑驳不堪。
她看着满目疮痍，看着信仰崩塌，喉咙里发出了最为痛苦的嘶吼。
那声音，一半是沙哑的呐喊，一半是空洞的回响。
“苍天……未死……”
“黄天……已亡……”
嗡——
时光长河的景象轰然破碎。
高大宝的意识被猛地拽回，他依旧站在静室，依旧被太渊那只冰冷的手握着。
可他的神魂，却烙上了一道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滚烫的伤痕。
他看着眼前这张半鬼半神的脸，看着那金箔下永不停歇的血泪，终于明白了她那句“见证它的‘终’”是什么意思。
她把她人生中最惨烈、最无助、最绝望的一幕，毫无保留地撕开给他看。
高大宝心口堵得厉害，他反手，握紧了那只缠着咒文绷带、微微颤抖的手。
“这就是你的‘终’？”
太渊没有回答，漆黑的右眼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一个宣判。
高大宝咧了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狗屁的终。”
他一字一顿，用自己的神魂，将这句话狠狠敲进太渊的识海。
“你欠‘苍天’一条命，它欠你一个‘天下大吉’。”
“这笔烂账，我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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