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带着一肚子的惊涛骇浪和强行压下的敬畏，领着手下，沿着田间小路，朝着人流汇聚的方向走去。越往里走，越是心惊。
田地规划得井井有条，沟渠纵横，水量充沛。
农人们劳作时，口中不时哼唱着某种调子简单却充满希望的歌谣，细听之下，歌词里反复出现“丰饶”、“药师”、“恩泽”等词。
他们看到李岩这一行官差，虽不再像外面村民那样警惕，却也并无多少巴结讨好之意，只是默默行个礼，便继续干活，仿佛他们的心神早已被这片土地和赐予土地者填满，世俗的官威在这里被无形地削弱了。
“头儿，这地方……邪性啊。”一个老成的衙役凑近李岩，低声道，“你看这些人，眼睛里有光！咱在别处见的流民，眼睛里都是死的！”
李岩默然点头。他何尝感觉不到？这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生机和……秩序。一种发自内心的、围绕某个核心凝聚起来的秩序，而非官府的强制力。
“打听一下，那位……药师，现在何处？”李岩吩咐道。
很快，手下回来禀报，语气带着兴奋和紧张：“头儿！问清楚了！药师大人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河滩地！听说……听说又要显圣了！好多人都往那边赶呢！”
李岩心头一跳：“显圣？”
“就是……就是施展神通！催生庄稼，救治病人！”衙役比划着，脸上又是害怕又是期待。
“走！去看看！”李岩不再犹豫，立刻加快脚步。他倒要亲眼看看，这“神通”究竟是如何施展的！
穿过大片绿油油的田地，前方出现一片较为开阔的河滩地。
这里原本应该是乱石堆积、杂草不生的荒芜之地，但此刻却黑压压聚集了不下数千人！
人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屏息凝神地望着河滩中央，眼神狂热得吓人。
李岩带着手下艰难地挤到人群外围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终于看清了河滩中央的景象。
只见那片乱石滩已被粗略清理过，但依旧看得出土地的贫瘠。数百名面黄肌瘦、显然是新近才赶来的流民跪在滩上，不住磕头，哭泣哀求声隐约可闻。
“药师慈悲……给点吃的吧……” “孩子快饿死了……” “求丰饶恩泽……”
而在这些跪拜的流民前方，一道身影孑然而立。
青衣，赤足，墨发披散。
正是云茹。
她似乎刚刚走到这里，正静静地听着那些哀告，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濒死的面孔和干裂的土地。
数千人的注视下，她依旧那般从容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绝望都无法侵入她周身三尺之地。
李岩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药师”？
竟如此年轻……容貌……竟如此清丽脱俗，不似凡尘中人！尤其是那双眼睛，隔得这么远，他似乎都能感受到那里面蕴含的平静与深邃，一种非人的淡漠。
就在这时，云茹动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臂。
所有声音在这一刻彻底消失，连风声都仿佛静止。数千道目光死死盯住那只抬起的手。
只见她食指对着前方大片乱石滩，轻轻向下一划。
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琴弦上的灰尘。
然而——
轰！
一股肉眼可见的、浓郁如实质的青色光潮，如同决堤的春水，自她指尖奔涌而出，瞬间覆盖了前方数十丈的河滩地！
青光所过之处，奇迹悍然上演！
坚硬的乱石滩仿佛变成了松软的沃土，所有石块竟无声无息地沉陷下去，被翻涌而上的黑色泥土覆盖！贫瘠的土地瞬间变得黝黑、湿润、散发着肥沃的气息！
紧接着，无数嫩绿的幼芽破土而出！不是一种，而是多种多样！麦苗、稻禾、粟米、甚至还有土豆苗、红薯藤……它们以恐怖的速度生长、抽枝、展叶、开花、结果！
几个呼吸之间！仅仅只是几个呼吸之间！
原本死寂的乱石滩，变成了一片硕果累累、五谷丰登的沃野！
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地低垂，翠绿的稻谷迎风摇曳，红薯和土豆的枝叶铺满了地面，下面定然是饱满的块茎！
浓郁至极的谷物清香和泥土芬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迷醉的生命气息，霸道地冲散了空气中的绝望和尘土味！
“呃……”
李岩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怪异的、仿佛被掐住脖子的声音。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那片瞬间出现的“粮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
他身后的衙役们更是不堪，有人直接腿一软坐倒在地，有人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有人拼命揉着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不是戏法！不是幻术！不是任何他所能理解的“手段”！
这是真正的、改天换地的、神明般的伟力！
“丰饶！丰饶恩赐！” “药师万岁！” “谢药师赐福！”
死寂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狂喜欢呼！
跪在滩上的流民们疯了似的磕头，然后哭喊着冲进田里，小心翼翼地抚摸那些沉甸甸的麦穗，捧着饱满的稻谷，如同捧着绝世珍宝。
后面的人群也沸腾了，欢呼声、哭喊声、感恩声震耳欲聋。
云茹静静地站在田边，看着那些陷入狂喜的流民，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有细心观察，才能发现她周身那淡淡的青辉似乎更明亮了一丝，眼神也愈发深邃。
李岩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官服。他扶着身边衙役的肩膀才勉强站稳，手指冰凉颤抖。
他信了。 他不得不信。 这世上，真有神只临凡！
就在这时，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几个汉子抬着一个门板，上面躺着一个妇人，肚子高高隆起，却面色青黑，气息微弱，显然是重病缠身且怀有身孕。他们哭喊着冲到云茹面前，噗通跪下。
“药师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媳妇儿！她快不行了！一尸两命啊！” “药师慈悲！给条活路吧！”
云茹的目光落在那个孕妇身上。她走上前，周围的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没有号脉，没有查看，只是伸出食指，指尖凝聚起一点柔和而明亮的青芒，如同盛夏的萤火，轻轻点在那孕妇隆起的腹部。
青光没入体内。
奇迹再次发生！
孕妇脸上那层死灰般的青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得红润而有光泽！
她微弱的呼吸变得平稳有力，甚至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呻吟。更令人震惊的是，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竟然开始微微蠕动起来！
“啊！动了！孩子动了！”抬门的汉子惊喜地叫道。
不过片刻，那孕妇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虽然还有些迷茫，却充满了生机。她甚至试图用手撑着想坐起来！
“慢着。”云茹轻轻开口，声音空灵，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指尖再次逸出一缕极细的青丝，没入孕妇眉心。“静养三日，便可无碍。此子得丰饶赐福，当健康聪慧。”
那孕妇仿佛听懂了，眼中流出感激的泪水，虚弱地点点头。
“神迹！又是神迹！” “活死人！肉白骨！药师真乃救苦救难活菩萨！” 人群再次爆发出狂热的呼喊，叩拜之声不绝于耳。
李岩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口舌发干，灵魂都在战栗。挥手成粮，指愈绝症……这已超出了他对“医术”乃至“神力”的理解范畴！这简直是掌控生命本身！
他看见云茹治好了孕妇，目光又转向河边几个明显患有严重疥疮、皮肤溃烂流脓的孩童。她只是目光所及，那几个孩童身上的溃烂处便迅速收干、结痂、脱落，露出底下光洁的皮肤，孩子们惊喜地摸着自己完好如初的胳膊，欢笑起来。
她就像一位最高明的画家，而生命与健康就是她的颜料，信手涂抹，便能改易现实。
云茹做完了这一切，似乎打算离开。她转身，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李岩他们所站的土坡。
尽管隔得很远，李岩却觉得那道目光仿佛穿透了人群，直接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探究，没有疑问，仿佛只是扫过一块石头、一棵草，带着一种至高无上的淡漠。
李岩却如同被闪电击中，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就想躬身行礼！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淹没了所有世俗的官威和骄傲！
他身边的衙役们更是早已跪倒了一片，头都不敢抬。
云茹的目光并未停留，她赤足轻点，已飘然远去，青色身影很快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田埂尽头，只留下身后一片沸腾的感恩和信仰的海洋。
过了许久，李岩才缓缓直起身，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望着云茹消失的方向，又看看眼前这片奇迹般的沃野和狂喜的民众，久久无言。
许久，李岩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他终于彻底明白周承业和周文渊的感受了。
这已经不是官府该如何应对的问题了。 而是这天下，该如何面对一位……行走人间的真神？
“走，”他声音沙哑地吩咐道，“回肤施县城……不，直接回延安府！此事，必须立刻、原原本本，禀告知府大人！”
他需要时间，好好消化这足以颠覆一生的见闻。而大明朝廷，似乎也需要时间，来迎接这场突如其来的……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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