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宝二爷眉宇间总锁着一团化不开的愁雾。学堂里闹得不像话,停了课;紧跟着东府噩耗传来,蓉大奶奶和她兄弟秦钟,竟都年纪轻轻就撒手去了。这接连的变故,像重锤砸在他心坎上。
昨儿赖大家的满面红光进来报喜,说大小姐晋了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满屋子顿时浮动起一股热腾腾的喜气,连老太太都笑得合不拢嘴。
我留心瞧着二爷,他面上那点勉力挤出的光亮,只如风里残烛,被这喜气一冲,微弱地闪了闪,便彻底黯了下去,眼神空落落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捧着一盏刚沏好的枫露茶,小心翼翼递到他跟前,温声劝道:“二爷,喝口热茶定定神……”话音未落,前院一个小厮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地冲进来,声音都劈了叉:“报!琏二爷、林姑娘的船……到码头了!明日准能到家!”
只见二爷身子猛地一挺,像被注入了生气,黯淡的眸子“唰”地亮了起来,那光芒灼灼逼人。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急切地问:“袭人!当真?你可听真了?林妹妹……她在船上可好?一路平安么?” 那茶盏在我手里晃了晃,险些泼出来。
我忙稳住心神,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却顾不上,温言细语地安抚:“回二爷,报信的人说得千真万确,林姑娘一路平安,明日就能见着了。”
我将茶盏稳稳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轻轻抽回手,腕子上已留了一圈红痕。他这才像卸了千斤重担,长长吁出一口气,那绷紧的身子也肉眼可见地松快下来,倚回靠枕,喃喃低语,一遍又一遍,像是念着护身符:“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次日,日头还没升到当空,院里就弥漫着一股焦躁的气息。宝二爷早已坐立难安,在廊下踱来踱去,青石砖都快被他磨出印子来。他那双眼睛,如同黏在了垂花门的方向,每一次前院稍有动静,哪怕只是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他都会猛地站定,屏息凝听,随即又失望地继续踱步,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我端了一碟新蒸的桂花糕和一碗温热的杏仁茶,轻声道:“二爷,略垫垫,林姑娘一路劳顿,总得梳洗收拾,怕是要午后……”
他心不在焉地摆摆手,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门口,喃喃自语:“袭人,你说林妹妹瘦了多少?江上风大,她夜里咳嗽可曾犯了?那船板硬,她睡不安稳……” 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一块通灵宝玉的穗子,那穗子都快被他捻散了。
日影终于慢悠悠地斜过了廊柱,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前院猛地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哗!人声鼎沸,脚步杂沓,车马卸辕、箱笼落地的闷响,混杂着仆妇们七嘴八舌的问候,一股裹挟着尘土、水汽和远方气息的风,热浪般涌进了垂花门。
“琏二爷、林姑娘到府了!”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引信。
宝二爷像离弦的箭,“噌”地就抢上前去,差点撞翻了打帘子的琥珀。琏二爷正风尘仆仆地吩咐管家什么。
二爷的目光,却瞬间牢牢锁定了那个身影——林姑娘裹在一件素青色的斗篷里,风帽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张清减得令人心疼的脸庞,下巴尖尖的,衬得那双眸子愈发清亮,只是比离府时,更添了几分孤高与疏离。
“妹妹……” 二爷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化作这带着颤音的两个字。
林姑娘闻声抬眸。目光相接的刹那,她周身那层薄霜仿佛被阳光瞬间击碎。积蓄已久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滚落,沿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无声滑下。
她紧紧抿着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二爷的眼圈“唰”地红了,泪水瞬间盈满眼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觉喉咙被巨大的酸涩堵住,只能痴痴地望着她,任凭自己的泪水也无声滑落。
两人相对而立,静默无言,唯有泪珠不断滴落在光洁地砖上的细微声响。旁边的紫鹃、雪雁早已掩面抽泣,我也不由得鼻头发酸,悄悄别过脸,用帕子按了按湿润的眼角。
我立在稍远处,细细打量着阔别归来的林姑娘。身量似乎又抽高了些,更显单薄。那份清冷超逸的气质,如同深谷幽兰,经历风霜,非但未减,反而淬炼出一种更为凛冽、更为坚韧的韵味。她带来的箱笼络绎抬进院子来,除了日常衣物,竟有两大箱是沉甸甸的书籍。
她不顾旅途劳顿,甚至未及脱下沾尘的斗篷,便亲自指挥起小丫头们归置书籍。
那纤弱的身影在书架间穿梭,声音不高,却条理分明:“这些是经史子集,放上层;这些是诗词杂记,归置这边;这几卷是孤本,需用软布包裹,单独存放。”
她小心地捧起一卷书,指尖轻轻拂去书脊上的微尘,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又亲自擦拭书架浮尘,指挥安置临窗的几案。
稍歇片刻,她又打开另一个略小的箱子,里面是许多精致的纸笔文具。她一一分送:给宝姑娘的是一套湖州紫毫配端砚;给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的是各色上好的宣纸和彩笺;给二爷那份,尤为用心——一套顶级的湖笔,数锭上好的徽墨,并几卷洒着细碎金箔的宣纸,在午后斜阳下,金点闪烁,贵气又不失雅致。
二爷接了,欢喜得像个孩子,眼睛亮得惊人,不住地摩挲着光滑的纸面,瞧着林姑娘:“妹妹费心了!这纸墨极好,正合我用!”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要紧的宝贝,猛地转身就往自己内室跑。里面顿时响起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不多时,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锦缎荷包出来,献宝似的递到林姑娘面前。
“妹妹快看这个,”他声音里带着雀跃,解开绳结,取出一串油润润的香珠,一股混合着草木清冽与泥土芬芳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这是北静王爷前儿赏的,说是南海来的稀罕物,最能清心宁神,助眠安神。我留着也是白放着,妹妹身子弱,夜里又常睡不安稳,正该戴着它。” 他眼神殷切,满是期盼和邀功的意味。
林姑娘的目光落在那串香珠上,只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细长的眉尖微微一蹙。她并未伸手去接,只将脸微微侧开,声音清清冷冷,“什么外头臭男人拿过的东西,我不要。” 话音未落,她宽大的衣袖似是无意地轻轻一拂。
“啪嗒!”
那串珠链便从二爷毫无防备的掌心滑脱,掉落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上,骨碌碌滚出几步远,正停在我的绣鞋边。
二爷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呆呆地看着地上滚动的珠子,又看看林姑娘冷淡的侧脸。
我立刻上前一步,蹲下身,用一方干净的素绢帕子,仔仔细细地将那串犹自散发着清冽草木香的珠子拾起,轻轻擦拭干净上面沾染的微尘,然后双手捧到二爷面前,声音放得极柔,带着抚慰:“二爷,仔细收好罢。”
二爷木然地接过,手指骤然用力收紧,将那串香珠紧紧攥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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