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夜,是被冻住的。风像刀子,刮过俄式穹顶与中式飞檐,在积雪的街道上卷起细碎的银沙。沈哲明裹紧旧棉袍,站在“济生堂”中药铺二楼的窗前,望着远处零星未熄的灯火。药铺里飘着甘草与艾草的苦涩气息,这是他和小队在这座冰城里唯一的巢穴。
楼下,江华与周组长压低声音讨论着下一步计划,话语碎片偶尔顺着老旧的木楼梯飘上来——“黑泽……松浦洋行……戒备……” 每一个词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不安的涟漪。
他摊开手掌。借着窗外冰灯映进的、被窗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蓝绿色光辉,他凝视着自己的掌纹。白天在伪满档案库,那份关于“样本S”的早期医学报告,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记忆的模糊地带。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童年片段——异常迅速的伤口愈合,几乎从不生病的体质——此刻都成了可疑的注脚。还有,今天下午为一位染了风寒的街坊诊脉后,他自己手臂上莫名泛起的一阵短暂灼热与红斑……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睡不着?” 江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轻,带着她特有的冷静,却也有不易察觉的关切。
沈哲明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看看这座城。白天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晚上,倒因为这些冰灯,有了一点虚假的生气。”
江华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向窗外。远处,中央大街上为伪满“庆典”打造的巨型冰雕龙凤,在灯光下折射出炫目却冰冷的光泽。而在一些不起眼的巷口屋檐下,偶尔会有一两盏造型朴素、甚至有些粗糙的小冰灯,散发着微弱但执拗的光芒。
“冰雕同志留下的信号,说新的冰灯图案,会出现在马达尔宾馆侧后方的死胡同里。”江华低语,“接上了头,我们才算在这冰面上站稳了半只脚。”
“依靠这些随时可能熄灭的光……”沈哲明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不仅是医生,也是战士,但最近身体内部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和身世可能隐藏的巨大秘密,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控制力产生了怀疑。
“光再弱,也能指引方向。”江华侧过头看他,窗外的光映亮她半边脸颊,眼神锐利如初,“尤其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哲明,你最近心神不宁。因为档案的事?”
沈哲明沉默片刻,终于将白天的发现和自身的异常感受简略说出。他没有用任何确定的词汇,只说是“猜测”和“反应”。但江华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其中的沉重。
“你认为,你和日本人搞的那个‘彼岸花’,有关联?”她问得直接。
“我不知道。”沈哲明闭上眼,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但如果……如果我最深的恐惧成真,我究竟是什么?”
楼下传来周组长轻微的咳嗽声,像是一种无言的提醒。
江华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窗玻璃,仿佛想触碰那些遥远的冰灯。“沈医生,”她用了这个正式的称呼,语气却异常坚定,“记得我们离开延安前,老首长说的话吗?我们要对抗的,是试图吞噬这片土地和人心的一切黑暗。黑暗有很多种,敌人的枪炮是一种,人心的猜忌是一种,未知的恐怖也是一种。”
她转向他,目光灼灼:“你是什么,取决于你选择相信什么,选择站在哪一边,选择为什么而战。而不是取决于你从哪里来,或者身体里可能流淌着什么。我相信的,是那个在手术台前彻夜不眠的沈哲明,是那个在敌人追捕时把危险留给自己的战友。”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三声间隔有序的、极轻微的敲击声——是负责外围警戒的同志发出的安全信号。
几乎同时,沈哲明感到胸口那莫名的灼热感再次一闪而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清晰。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脸色微变。
江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她的眼神微微一凝,但没有追问,只是说:“天快亮了。我们得去会会那盏新的‘冰灯’。无论前面是什么,我们一起去面对。”
沈哲明看着她在微弱光线中依然挺拔的身影,心中的迷雾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他点了点头,将那份不安与恐惧强行压回心底深处。
窗外,最早醒来的一阵风,卷着雪沫,扑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有一盏位置偏僻的小冰灯,灯火摇曳了几下,顽强地,没有熄灭。
(完)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侠客书屋(m.xiakeshuwu.com)锦绣烬:关东寒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