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一无所有、却又仿佛拥有一切的“流亡者”,就这么手牵着手,走出了那个嘈杂的车站广场。
他们的背影,在巨大的、冷漠的钢铁森林里,显得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单薄。
却又带着一种,足以与这个庞大的世界相抗衡的、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们的身后,是早已化为灰烬的故乡。
他们的脚下,是一条全新的、充满了荆棘与荣耀的战场。
按照王芳芳地图上的指示,他们没有乘坐昂贵的出租车,而是挤上了一辆摇摇晃晃、车身上满是刮痕的公交车。
公交车像一条笨拙的沙丁鱼,在城市宽阔的血管里缓慢穿行。窗外的景象,也随着车辆的前进,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市中心那些高耸入云、玻璃幕墙在晨曦中闪烁着冰冷光泽的摩天大楼,渐渐被一些老旧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居民楼所取代。路上的奥迪和奔驰,也渐渐变成了夏利和面包车。
空气中那股属于精英阶层的、高级香水和咖啡混合的气味,也慢慢地,被街边包子铺升腾起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浓郁蒸汽所覆盖。
车子越开越偏,最终,在一个名为“石牌村”的、连站牌都锈迹斑斑的站点,停了下来。
“下车。”
两人随着几个同样提着大包小包的人,走下了车。
当双脚踏上这片土地时,一股混杂着潮湿、霉味和各种生活垃圾发酵后的、复杂而浓烈的气味,瞬间就钻入了他们的鼻腔。
张磊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抬起头。
眼前的一幕,让他再次感到了巨大的震撼。
这里,就是王芳芳口中的“城中村”。
密密麻麻的、如同火柴盒般拥挤的“握手楼”挤在一起,将天空切割成了无数条狭窄的、压抑的“一线天”。无数五颜六色的电线和网线,像一张巨大的、丑陋的蜘蛛网,毫无章法地缠绕在楼宇之间。
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巷子里,地面永远是湿漉漉的,散落着各种垃圾。穿着廉价睡衣的女人,端着盆,将洗菜水“哗啦”一声泼在地上。光着膀子的男人,蹲在门口,一边抽着最劣质的卷烟,一边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他们这两个陌生的外来者。孩子的哭闹声,夫妻的争吵声,收音机里传出的嘈杂音乐声……所有的一切,都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充满了最原始、最旺盛生命力的声浪。
这里,是省城繁华的背面,是这座光鲜亮丽的城市里,最真实、也最不堪的巨大伤疤。
这里肮脏,混乱,充满了贫穷和绝望。
但这里,也同样充满了机会,和无数个像他们一样,一无所有,却又渴望着改变命运的、不甘的灵魂。
“走吧。”王芳芳显然对这种环境早有预料,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嫌恶的表情,只是拉了拉头上的鸭舌帽,将那个装着他们全部身家的背包抱得更紧了些,“先找个地方住下。”
他们在村口一个挂着“租房”牌子的小卖部门口,找到了一个满口黄牙、眼神精明的中介。
“租房啊?单间,一房一厅,两房一厅,都有。你们要哪种?”中介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他们能榨出多少油水。
“要最便宜的,两房一厅。”王芳芳言简意赅。
“最便宜的啊……”中介拖长了语调,眼珠子转了转,“有倒是有,在最里头,六楼,没电梯。一个月三百五,押一付三。水电费另算。”
一个月三百五,在这个寸土寸金的省城,已经是一个低到不可思议的价格。
“带我们去看看。”
在中介的带领下,他们穿过七拐八绕、如同迷宫般的狭窄巷道,来到了一栋看起来最破败、外墙的石灰都已经大片剥落的居民楼下。
楼道里漆黑一片,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尿骚味。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了六楼。
中介掏出钥匙,打开了最尽头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所谓的“两房一厅”,加起来也不到四十平米。客厅里只放着一张缺了腿的饭桌和两把塑料凳。两间卧室更是小得可怜,其中一间,甚至连窗户都没有。
墙壁上,到处都是被水浸泡过的、黄色和黑色的霉斑。
“怎么样?就这个条件了。”中介一脸不耐烦地说道,“三百五,你到哪儿也找不到比这更便宜的了。要就要,不要我带别人去看了。”
张磊的拳头,在身侧,死死地攥紧了。
他想起了李姐那栋金碧辉煌的、连厕所都比这里大的别墅。
他想起了自己那间可以俯瞰整个县城夜景的、气派的老板办公室。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这种最底层的、卑微如蝼蚁般的生活。
却没想到,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转了一大圈,最终,又回到了比原点,更不堪的原点。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
“就要这间了。”
就在他快要被这股屈辱感吞噬的时候,王芳芳那冷静而坚定的声音,将他拉了回来。
她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沓现金,数出了一千四百块,拍在了中介的手里。
“合同签一下,钥匙给我们。”
中介显然没想到他们这么爽快,脸上的不耐烦立刻变成了谄媚的笑容,麻利地签了合同,留下了钥匙。
当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时,这个不到四十平米的、充满了霉味的小小空间,就正式成为了他们在这个陌生城市里,唯一的据点。
也是他们那个名为“磊芳”的商业帝国的,起点。
“还愣着干什么?”王芳芳将行李箱放在墙角,开始卷起袖子,“动手吧。在天黑之前,我们得把我们的‘总部’,打扫干净。”
张磊看着她。
看着她在那昏暗的光线下,毫无怨言地,用纸巾擦拭着那张油腻的桌子,脸上,没有丝毫的嫌弃和绝望,只有一种,重新开始的、平静的坚毅。
他那颗被屈辱和不甘填满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是啊。
还有什么,比一无所有,更可怕的呢?
既然已经跌到了谷底,那接下来的每一步,不都是在向上走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浓重的霉味,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脱下外套,也加入了这场“大扫除”之中。
他们没有清洁工具,就用废报纸当地拖。没有消毒水,就一遍又一遍地用清水擦拭。
两个曾经出入高档写字楼、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上人”,此刻,却像两个最勤劳的清洁工,在这间破败的出租屋里,挥汗如雨。
直到傍晚,当最后一缕夕阳的光,也消失在那“一线天”的尽头时,这间屋子,终于有了一丝“家”的模样。
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窗明几净。
两人累得筋疲力尽,瘫坐在那两把洗得发白的塑料凳上,相视一笑。
那笑容里,有疲惫,有狼狈,但更多地,是一种相依为命的温暖。
“咕——”
一阵不合时宜的、响亮的叫声,从张磊的肚子里传了出来。
他一天一夜,只喝了那半瓶矿泉水。
“饿了?”王芳芳笑了,“走,我请你吃我们‘磊芳’的,第一顿‘庆功宴’。”
她从那个黑色的背包里,拿出了一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这是她昨天在车站,怕路上饿,随手买的。
王芳芳拿着那包泡面,走进那间只能容纳一个人的、狭小的厨房。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烧水的声音,和一股让人食指大动的、廉价的香味。
几分钟后,她端着一个缺了口的、不知是上一个租客留下来的大瓷碗,走了出来。
热气腾腾的泡面,在碗里舒展着,上面还飘着几片可怜的、脱水的葱花。
她将碗,放在了那张同样缺了腿的、摇摇晃晃的饭桌中央。
“吃吧。”她说。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龙虾鲍鱼,甚至,连一根火腿肠都没有。
这就是他们创业的第一天,第一顿饭。
张磊看着眼前这碗泡面,眼眶,没来由地,有些发热。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口,也顾不上烫,就狠狠地塞进了嘴里。
面条的口感很差,汤料的味道也很廉价。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那股温暖的、带着油香味的汤汁,滑过他那早已冰冷的喉咙,流进他那空空如也的胃里时,他却感觉,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香、最踏实的一顿饭。
王芳芳没有动筷子,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
“姐,你怎么不吃?”张磊抬起头,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
“我不饿,你吃吧。”
张磊夹起一半的面,放进了她的碗里。
“一起吃。”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王芳芳看着碗里那半份面,愣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了筷子。
就在这间破败的、连灯光都昏黄得让人心酸的出租屋里。
两个人,就着一碗泡面,分而食之。
吃完面,王芳芳没有休息。她从背包里,拿出了那个她视若珍宝的笔记本,和一支笔。
“好了,”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属于注册会计师的、绝对的专业和冷静,“现在,我们来开‘磊芳’的,第一次董事会。”
她在那崭新的一页上,写下了“磊芳贸易有限公司——创业计划书”几个字。
“我们的启动资金,扣除房租和这几天的生活费,还剩下三千二百块。”
“我们的核心资产,是你脑子里那些客户,和我的专业知识。”
“我们的目标,是在一个月之内,签下第一份合同,实现零的突破。”
她看着张磊,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足以点亮整个黑夜的、灼人的光芒。
“第一步,我们明天,就去拜访名单上的第一个客户。”
张磊看着她,看着她在那昏黄的灯光下,无比认真地规划着他们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未来的样子。
他那颗早已被仇恨和悔恨填满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就找到了方向。
他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在经历了一切的毁灭之后,重新生根发芽的、充满了希望的笑容。
“好。”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窗外,夜色深沉,万家灯火。
这间位于城市最底层、最卑微角落里的小小出租屋,却亮起了一盏,足以燎原的、名为“希望”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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