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锡光再次听到赵家集的名字,是在金城的省府办公室里。七月的金城热得惊人,他刚从河西戈壁滩回来,晒得黝黑,一进门就看见桌上堆着厚厚一摞卷宗,最上头放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清瘦,落款是“赵家集学堂周广平”。
是周广平寄来的。林锡光拆开信,刚看了两行,脸色就沉了下来。 信里没说别的,只说赵家集的孩子,这几个月少了一多半。
起初是三两个不来,后来竟只剩七八个了。他去问家长,家长们都支支吾吾,要么说“家里忙,得让娃下地”,要么说“供不起闲劳动力了”。
周广平急得睡不着,他下村动员打听了好几天,才从一个孩子嘴里问出实话——不是不想来,是不敢来。
信里继续写到,“近日苛税陡增,名目繁多,田税加三成,盐税翻一倍,连娃念书,都要收‘笔墨捐’。一户人家若有娃在学堂,每月得多交两升米,否则便有差役上门催讨,轻则骂骂咧咧,重则掀锅砸碗。百姓们本就度日艰难,哪禁得住这般盘剥?只得让娃辍了学,要么下地,要么跟着爹娘去逃荒……”
林锡光捏着信纸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苛税?他开春去的时候,赵清化怎么半个字没提?那时候孩子们明明还在学堂里念书,怎么才过了几个月,就变成了这样? 他接着往下看,心一点点往下沉。
周广平说,他去找过赵清化,赵清化只含糊其辞,说是“上头的意思,没办法”。他不相信,又托人去镇原县城打听,才知道赵清化早在一个月前就被停职了,现在管着赵家集的,是个叫陈棠的,据说是当地绅士们推举的“代理乡长”。
“陈棠上任后,便伙同当地豪绅张鹏翔、刘三仁等人,巧立名目加税。学生的‘笔墨捐’,不过是其中一项。他们还说,前乡长赵清化‘侵吞粮价,携款潜逃’,把赵乡长的行李、账册都扣了。可赵乡长明明是去省城申诉了,我见过他托人捎回来的信,字字泣血”
林锡光把信往桌上一放,指尖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两下。
老周站在旁边,见他脸色不对,大气不敢出。“去查,”林锡光沉声道,“立刻去查赵家集的事!赵清化、陈棠、张鹏翔、刘三仁,还有那个镇原县长邹介民,都给我查清楚!”
这一查,才查出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 先是镇原县府递上来的回文,写得冠冕堂皇,说赵清化“交代未清,账目混乱”,停他的职是“依规办事”,又说陈棠“是本地优秀人才,素孚众望,代理乡长之职,合情合理”。
林锡光一看就知道是糊弄,当即派了巡官王少堂,悄悄去赵家集实地调查。 王少堂回来时,带了满肚子的气。
“林省长!”他一进门就把帽子往桌上一摔,“那陈棠哪是什么‘素孚众望’?就是个土劣!张鹏翔和刘三仁,更是当地的恶霸!他们仨凑一块儿,把赵家集折腾得快没活路了!”
他说,陈棠是张鹏翔的表侄,根本没什么正经本事,就靠巴结人混日子。赵清化当初在任时,还算本分,不肯跟着他们横征暴敛,张鹏翔几人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开春林锡光去赵家集那回,赵清化为了自己的官帽,怕给上官的上官留下没能力的印象,于是提前打了招呼,让百姓们别乱说话,又把逃学的孩子都叫回学堂,才演了那么一出“太平戏”。
等林锡光一走,他们就开始琢磨着把赵清化拉下来。
“先是张鹏翔他们联名告赵清化‘办事不力、账目不清’,”王少堂恨恨地说,“那镇原县知事邹介民,怕是收了他们的好处,连查都没查,直接就下文把赵清化停职了,转头就把陈棠推上去了。
陈棠一上任,就开了个所谓的‘民众清算大会’,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赵清化侵吞了一万多块粮价,还携款跑了,当场就把赵清化家的东西、账册都扣了。
赵清化逃到临县听说了此事,急得直跳脚,发了三封电报给省府和民政厅,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可邹介民那边不知怎么搭上的关系压着,愣是没人理!”
林锡光闭了闭眼,开春时赵家集的画面在脑子里闪——土街上的笑,学堂里的念书声,赵清化那热络的脸,原来全是假的。
他以为的寻常政绩展示,底下竟藏着这么龌龊的勾当。 “继续查,”他睁开眼,声音冷得像河西的风,“查陈棠的账,查邹介民的底,尤其是军粮和农贷的卷宗,一点都不能漏!”。
这一次,查到的东西更让人齿冷。民政厅的人调了卷宗,一翻就翻出了猫腻。陈棠去年挪用了一万三千块农贷,跑去秦安贩运烟土,被农贷视察员王世恒抓了个正着,账本上写得明明白白。
还有邹介民,去年征购军粮的时候,暗地里授意陈棠,让他给百姓多摊派,硬生生多收了二百四十块银元的浮款,那钱没进国库,全被他拿去“孝敬”了驻军团长孟某。
“这帮畜生。”林锡光把卷宗往桌上一扔,气得手都抖了。
他最近一年多走了很多路,见过敦煌壁画前虔诚拂尘的老道士;见过张掖渠边扛着锄头笑的庄稼汉;也见过一心为民的好官。
可他也见过这些非人的东西——披着人皮,吸着百姓的血,把良知和规矩全踩在脚下。
赵家集那矮矮趴趴的土房,风里卷着的半尺土,孩子们本应清亮的念书声,此刻都成了扎人的刺。他想起周广平信里的话,想起那些被迫辍学的孩子,心里像被什么堵着,闷得发疼。
“拟文,”林锡光看向老周,语气斩钉截铁,“撤销陈棠代乡长之职,查办张鹏翔、刘三仁!邹介民即刻停职接受审查,孟某那边,移交军法处!另外,赵清化也要仔细查查干干净净的话,就让他当个普通百姓吧。告诉底下人,把多收的税全给百姓退回去!”
老周应了声“是”,赶紧去草拟文书。
林锡光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金城的天。
天很蓝,阳光很灿烂,可他心里清楚,这蓝底下,还有多少赵家集这样的地方?还有多少周广平这样的人,在凭着一股韧劲,苦苦支撑? 他想起开春时路过赵家集,周广平转身时那皱着的眉头。
或许那时,周广平就已经在发愁了吧?只是那时的自己,被一场精心安排的戏蒙了眼,没看出来。
“对了,”林锡光忽然转头,叫住老周,“给周广平回封信,就说省府知道了他做的事,多谢他。再问问学堂的事,缺什么,省府这边想法子补上。” 老周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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