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转到民国十一年的初春。甘肃省长公署的后院书房里,林锡光正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翻公文,指尖捏着的狼毫笔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带着土腥味,吹得灯苗晃了晃,把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他今年四十二了。光绪八年生在福建长乐的书香门第,表字芷馨、英琼,打小读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后来入了仕途,辗转几个省,去年春上接了甘肃省长的印,算来已是第二个年头。
可才一年多,就觉出“物是人非”四个字的分量了。
刚接印那会儿,他心里不是没闪过一丝轻快。甘肃虽穷,可常敬之刚削平了境内的匪患,又压下了旧军阀的余孽,表面看倒算安稳。
常敬之把民政权实打实交了过来,只抓着军权,上头还有北平的“嘉奖令”罩着,不大展身手就对不起自己往昔的志向,也无法向常敬之交代。
思绪回转,他搁下笔,端起桌上的凉茶,茶梗沉在碗底,像压在心里的事。
前几日听底下人说,陆洪涛回江苏了。那位常敬之的老上司,以前在甘肃说一不二的督军,去年军阀混战吃了亏,又被自己一手提拔的常敬之“逼”得没了退路——说是“逼”,倒不如说是大势已去。
常敬之半真半假地想要他留了下来,陆洪涛摆摆手,把印一交,顺便推了这个小老弟一把。带着搜刮来的钱财,让几个忠心的老部下护着,坐着汽车出了金城,回江南养老去了。
林锡光经常和陆洪涛打交道,对这个老长官的野心和报复知知甚多。陆洪涛在这个地界威风了几十年临了却走得这般潦草,想来心里是万般失落的。
还有潘龄皋老爷子。那位前省长是真看透了甘肃的烂,前年冬天就递了辞呈,说“陇地贫瘠,吏治崩坏,非老朽能治”,任凭谁劝都不肯留,卷了铺盖回河北安新了。
当年林锡光送他到城门口时,老爷子拉着他的手叹:“芷馨啊,这地方看着静,底下全是窟窿,你往后多保重。”那时他还没太当回事,只当是老人的感慨。
直到这权柄真落在自己手里,才知潘老爷子没说假话。
起初是欣喜的。寒窗苦读几十年,不就是图个能做事的位置?可接手没多久,就觉出肩上的沉。
常敬之虽不管民政,却和他敲定了两年计划:整理财政、裁并厘卡、续建黄河铁桥……哪一样都得真金白银,哪一样都得有人去办。
他拿着计划往下推,才发现底下的县官要么是旧军阀留下的油滑吏,要么是只会磕头不会干事的老油条,政令发下去,像扔在棉花堆里,连个响都听不见。
他和常敬之没什么深交。常敬之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明摆着是看他懂民政、不惹事,又肯配合——军政分开的架子搭得漂亮,常敬之有了“遵中央令”的名声,他也得了个实缺,本是各取所需。
往常他在省长位置当差,大抵是做个“泥菩萨”,凡事尽力而为,过得去就行。可现在不行了。
常敬之把甘肃的乱摊子捋顺了,境内再没哪个县敢阳奉阴违,政令是真能畅通下去的。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抓不住,既对不起自己年轻时“澄清吏治”的志向,更没法向常敬之交代——常敬之虽不管民政,却把全省的赋税截了下来供他调度,要兵帮忙剿匪也从不推脱,这份“放手”里,本就藏着“看成果”的掂量。
“为政先治吏。”林锡光对着灯苗低声念了句。这是他们这些人入仕起就刻在骨子里的信条。底下的人若是烂了,再好的计划也落不了地。去年腊月,他去找常敬之,没绕弯子,直说了想查各县官吏的事。
常敬之当时正对着一张军防图看,听他说完,抬眼看了看他,没多问,只道:“我给你调几个人。他们是专门做这个的,嘴严,手脚利落。你要查什么,让他们去,出了事我担着。”
后来他才知道,常敬之派来的是他手里的特务人员,平时专管军中密查,查地方官吏更是得心应手。
从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三月,四个月里,这些人扮成货郎、流民,跑遍了甘肃的几十个县,把各县知事的官声、账本、甚至私下里的勾当,都摸得清清楚楚。
上个月,他又请了管特务的商团长帮忙。那些特务带回的情报散乱得很,有账本抄件,有百姓的口信,还有偷偷画下的土地契——他和商团长带着亲信文书,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整理了一个月,才攒出厚厚一摞卷宗,今日刚送到他书房。
林锡光伸手抽出最上面的一卷,是陇西县知事的。他翻开第一页,就皱起了眉。上面记着:“民国十一年秋,借‘剿匪筹粮’之名,向各乡摊派粮款,每顷地多收三斗,合计私吞粮米二百余石,藏于自家地窖。”旁边还粘着一张百姓画的草图,标着地窖的位置。
再往下翻,更心凉。有的县知事把救济粮换成了陈米,发霉的卖给百姓,好粮运去外地换钱;有的和地方劣绅勾结,把公田划成私田,逼着佃户加租;还有的更荒唐,连驿站的马料都克扣,弄得驿兵跑不动路,公文能压半个月……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明明白白,旁边还有人证的名字和住址。
他翻了几卷,手都有些发沉。原来潘龄皋说“吏治崩坏”,竟是往轻了说。他以前在教育口当差,打交道的多是学堂先生、书局掌柜,虽也见过贪腐,却没见过这般明目张胆、层层盘剥的,不但连最穷苦的百姓都不放过,连救命的粮款都敢吞,而且胆子大到勾结军官倒卖军资。
“竟真的……烂透了。”他喃喃自语,把卷宗合上,靠在椅背上,只觉后脑勺发紧。以前在江苏、湖北当差时,总听说西北贫瘠,却不知贫瘠背后,是这帮蛀虫在啃食根基。百姓手里本就没几升粮,被这么一刮,不反都算忍得久了。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棂“吱呀”响。煤油灯的光落在那摞卷宗上,像压着千斤重的石头。他想起常敬之那天的眼神,没怀疑,没干涉,只说“出了事我担着”。常敬之是武人,却懂“吏治清才能民心稳”的理;他是文官,总不能让这机会白白溜了。
林锡光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处置”。底下空着,还没想好该怎么动——这些人里,有的是旧军阀的亲信,有的是北平某位大佬的远亲,还有就是常家军里的某些败类。动起来必然牵扯一堆事。
可不动?看着卷宗里那些百姓的哭诉,他闭了闭眼,笔尖在“处置”二字下重重画了道杠。
总得有人来治。哪怕难,也得一步一步来。
他把卷宗重新摞好,吹灭了灯。窗外的天快亮了,东方泛起一点鱼肚白,映得院子里的丁香枝桠分明。
林锡光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行署墙的轮廓,心里慢慢定了下来。
次日清晨,他怀揣着既定的处理方案,前往军营寻常敬之。果不其然,常敬之悉数应承,当机立断对其麾下的败类动手。且应允若警方兵力不足,他可直接遣军驰援。
就这样他的第一把火烧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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