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马坡的日头总比别处落得慢些。老槐林的影子拖到土路中间时,王老汉正揣着刚买的芝麻烧饼往家走。烧饼的热气透过油纸渗出来,混着槐花香,在鼻尖绕来绕去。
“咔嗒。”
蹄声从身后追上来时,王老汉以为是邻村的骡车。他往路边挪了挪,却见道中间站着匹青灰马——四蹄沾着白,像踩着没化的雪,鬃毛在风里飘,竟比他孙子扎的纸鸢还轻。
马盯着他怀里的油纸包,鼻子动了动。
“看啥?”王老汉把烧饼往怀里又揣了揣,“这是给我家小虎买的,你要吃,去村口老马家啃草料。”
马没动,反倒往前凑了半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胳膊。那毛软乎乎的,像刚晒过的棉絮。王老汉心一软,正想分半块给它,马突然伸长脖子,叼住油纸包的角就往后拽。
“哎!撒手!”王老汉急得跳脚,手里的驴缰绳都拽紧了。老驴被拽得直打响鼻,马却松了口,退到路边,用蹄子刨了刨土,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倒像是在笑。
等王老汉骑着驴走出半里地,回头看见马还站在槐树下,嘴里叼着半块烧饼,正歪着头嚼。阳光透过槐叶落在它背上,青灰毛泛着淡淡的光,倒不像个妖怪,像谁家没拴好的宠物。
这事传到村口大槐树下时,正蹲在石碾子上抽烟的李二“嗤”地笑了:“王伯你怕不是老眼昏花,马能抢烧饼?我看是你自己馋了,提前啃了半块,编个由头糊弄小虎。”
王老汉急得拍大腿:“我骗你干啥?那马眼睛亮得很,就盯着我怀里的饼!”
“啥马这么精?”绣娘苏巧抱着线笸箩走过来,她的绣棚就搭在槐林边,“我这几天总听见林子里有蹄声,还以为是野牲口。”
正说着,李二媳妇从家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李二!你给小虎买的麦芽糖呢?我刚去你担子底下找,就剩个空碗!”
李二跳下来:“我搁担子最底下了啊!”他往自己挑货的扁担那跑,扒开草垫一看,碗是空的,边上还沾着几根青灰色的马毛。
“嘿!还真是那马!”李二摸着马毛乐了,“这东西不光抢烧饼,还知道挑甜的吃。”
他这话没说错。第二天李二去邻村送货,刚走到槐林边,就见那青灰马站在路边,正用蹄子扒他昨天搁在石头上的空碗。见他来了,马抬起头,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在打招呼。
“想吃糖?”李二从担子最上层摸出个缺角的糖人——是昨天卖剩下的,糖人胳膊断了一截,“这个给你,下次别偷了,想吃跟我说。”
马用牙叼过糖人,嚼得“咔嚓”响。等它咽下去,突然转身跑进林子里,没一会儿叼着块圆石头跑回来,往李二脚边一放。
李二捡起来一看,那石头透亮得很,太阳底下能看见里头的红纹,像条小蛇蜷着。“这是雨花石啊!”他惊得睁大眼睛,“你还知道等价交换?”
马甩了甩尾巴,像是应了。打那以后,李二每次经过槐林,都给马带块糖,马也总回赠点稀奇玩意儿:有时是片带着露水的灵芝(后来赵兽医说那是能安神的草药),有时是颗圆得像珠子的野栗子(苏巧说能串成手串),最奇的是有回给了半块玉佩,玉上刻着个“骓”字。
“这马怕不是有名字?”苏巧捧着玉佩看了半天,“就叫它阿骓吧,听着顺耳。”
阿骓这名字,就这么在落马坡叫开了。
苏巧第一次跟阿骓打交道,是为了一根丝线。
她正绣一幅“百骏图”,绣到最中间那匹领头马时,青灰色的丝线突然断了。翻遍线笸箩,深灰太暗,浅灰太淡,偏偏没那匹青灰马的颜色。
“愁人。”苏巧对着绣绷叹气,忽听院墙外传来“哒哒”的蹄声。她扒着墙头往外看,阿骓正站在老梨树下,脑袋探过墙,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绣绷。
“你也来看热闹?”苏巧笑了,“可惜啦,没线了,绣不成你这样的好马了。”
阿骓打了个响鼻,转身跑了。苏巧以为它走了,刚要收拾东西,就见它又跑回来,嘴里叼着根长草茎,草茎上缠着几缕青灰毛——柔得像云丝,在太阳底下能看出淡淡的光泽。
“这是……你的毛?”苏巧愣了愣,伸手去接。阿骓把草茎放在她手里,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背,鬃毛扫过指尖,软得像羽毛。
那天傍晚,苏巧把马毛剪碎了,混在丝线里绣。奇的是,绣出来的马尾巴竟像活的——风一吹,丝线微微动,像是真马在甩尾巴。等她把绣品挂在院里晾晒,阿骓竟站在墙外看了半个时辰,临走时还往墙根下丢了朵蓝盈盈的野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自那以后,苏巧绣活缺了颜色,就往墙外喊一声:“阿骓,有蓝线吗?”没一会儿,准能看见阿骓叼着串蓝浆果跑过来——浆果榨的汁能染出最正的天蓝色。要是缺红线,它就衔来红玛瑙石的碎末,混着丝线绣出来,红得发亮。
落马坡的人渐渐摸出规律:阿骓虽说是“妖”,却比谁都热心。
货郎李二有次遇着暴雨,担子陷在泥里,竹筐里的糖人化了大半,他正急得直跺脚,就见阿骓从雨里跑出来。它没等李二开口,就用后背抵住担子,四蹄在泥里蹬出四个坑,硬生生把担子从泥里拱了出来。等李二把担子挪到山神庙避雨,回头想道谢,马早没影了,只有庙门口的石板上留着串带泥的蹄印,像朵没开完的花。
更神的是帮张寡妇送孩子。小宝半夜烧得直哭,脸蛋红得像熟透的桃子。落马坡离镇上医馆有十里地,黑灯瞎火的,张寡妇抱着孩子坐在门槛上掉泪。正哭着,院门外传来“咴儿”一声马叫。
她擦着泪开门,就见阿骓站在月光里,背上铺着层软乎乎的干草——是从她家柴房里叼出来的。马见她开门,往前凑了凑,用脑袋把她往自己背上拱。
“你是要送我们去医馆?”张寡妇的声音直打颤。阿骓点点头,又用蹄子勾了勾她的衣角。
张寡妇抱着小宝爬上去时,才发现干草底下还垫着块旧棉絮——是她前几天晒在绳上被风吹走的。阿骓跑得又稳又快,四蹄踏在石板路上,竟没溅起多少水花。到了医馆门口,它还不忘用鼻子蹭蹭小宝的脸蛋,湿乎乎的鼻尖碰着孩子的脸,小宝竟不哭了,还伸手抓了抓它的鬃毛。
等小宝看完病,天快亮了。阿骓把她们送回家,张寡妇往它嘴里塞了块红糖——是她攒着给小宝做周岁糕的。马嚼得“咯吱”响,临走时,还往门槛上丢了颗野栗子,圆滚滚的,像颗小灯笼。
村里人都说阿骓是山神派来的,只有老兽医赵先生摇摇头。他背着药箱从槐林过的时候,撞见阿骓在林子里打滚。青灰马在落满槐花的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时,鬃毛突然变短了,马蹄变成了脚,青灰毛化成了青布短打——原地站着个少年,眉眼亮得像浸了水的黑琉璃,嘴角还沾着片槐花瓣,额角有块月牙形的白记,跟马额上的白印一模一样。
少年看见他,吓得差点摔在地上,转身就想跑,却被赵先生叫住:“别急着躲,我给你看看脚。”
少年僵在原地,慢慢转过身。他光着脚,脚边沾着泥,左脚脚踝上还有块磨破的皮——是昨晚帮李二拱担子时蹭的。赵先生从药箱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我配的药膏,抹上明天就好。”
少年的脸“腾”地红了,接过油纸包时,手指碰到赵先生的手,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他没说话,转身跑进林子里,没一会儿,林子里传来声清亮的马嘶,惊得槐花都落了下来,像场碎碎的雪。
阿骓在落马坡待了快一年时,县里来了个黄捕头。
那胖子骑着匹枣红马,带着两个衙役住进了镇上的客栈。他啃着酱肘子跟店小二打听:“听说你们这有马妖?”
店小二缩着脖子:“那马不害人,还帮人呢。”
“帮人?”黄捕头把骨头往地上一扔,油汁溅了店小二一裤腿,“精怪就是精怪,留着迟早是祸害。等我抓住它,扒了皮做马鞍,那身毛能给县太爷做个毛褥子!”
这话传到落马坡时,王老汉正蹲在槐树下给阿骓喂烧饼。他把饼掰成小块放在石头上,听李二说完,把剩下的半块饼往怀里一揣:“不行,得想个法子把阿骓藏起来。”
苏巧抱着线笸箩跑过来:“我家柴房大,能让它躲进去。”张寡妇也说:“我把柴房的干草铺厚点,再给它备点红糖。”
可阿骓像是不知道危险。那天傍晚,它刚叼着李二给的糖人走到土路中间,就被黄捕头堵了个正着。
“哈哈!可算等着了!”黄捕头从枣红马上跳下来,腰间的钢刀“哐当”撞在马镫上。两个衙役举着绳索围上来,绳子上还缠着铁链,看着就吓人。
阿骓却没跑。它盯着黄捕头手里的油纸包——那是没吃完的酱肘子,油汁正顺着纸缝往下滴。
“看什么看?”黄捕头举着刀就冲过来,“等我砍了你,肘子给我的马吃!”
他的刀刚举起来,阿骓突然往后一跃,正好撞在左边衙役的腿上。那衙役“哎哟”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手里的绳索“哗啦”散开,竟自己套在了脖子上,勒得他直翻白眼。
右边的衙役刚要上前,阿骓扬起前蹄,“啪”地踢起一摊泥水,正溅在他脸上。衙役抹了把脸,睁眼时,马已经跑到黄捕头身后,一口叼走了他手里的油纸包。
“我的肘子!”黄捕头气得跳脚,转身去追,却被阿骓甩过来的缰绳绊了个趔趄。等他爬起来,马早叼着肘子跑远了,只留下串蹄印,印子里还沾着块肘子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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