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勒底的夜晚，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警报的尖锐，只剩下金属墙壁内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走廊尽头偶尔传来的、疲惫工作人员模糊的交谈声。人造穹顶模拟着深邃的夜空，几点疏星点缀其上，清冷的月光透过观察窗洒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拉长了寂静的影子。
林秋房间的门被轻轻敲响，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
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玛修·基列莱特。少女穿着迦勒底标准的制服，紫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犹豫，怀里还下意识地抱着一个软枕，像是寻求某种慰藉。
“林秋先生…抱歉这么晚打扰您。”玛修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局促。
“无妨，玛修。”林秋侧身让开。“进来吧。”
玛修走进房间，房间简洁得近乎空旷，只有必要的家具和那个蒲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如同古籍般的沉静气息。她有些拘谨地站着，月光透过小窗，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轮廓。
林秋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模拟的星空，留给玛修整理思绪的空间。
沉默了片刻，玛修终于抬起头，紫色的眼眸直视着林秋挺拔的背影，问出了那个在她心中盘旋已久、如同沉重石块般的问题：
“林秋先生，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一直坚持的道路，自己所做的一切，最终被证明是错误的，是邪恶的，你会怎么做？”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问出这个问题本身就需要巨大的勇气。
林秋没有立刻转身。他依旧望着窗外的星空，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沉静。过了几秒，一个清晰、平静、没有任何犹豫和修饰的回答，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响起：
“我不知道。”
“诶？”玛修愣住了，紫色的眼眸瞬间睁大，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想过林秋可能会给出坚定的信念宣言，或者充满智慧的哲学解答，甚至是对邪恶定义的辩驳，唯独没想过会是如此直白、甚至带着点茫然的四个字——我不知道。
林秋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月光洒在他的面容上，却映照出一种沉淀了数百年的深邃。“为什么问这个，玛修？是法兰西的经历，让你产生了困惑吗？”
玛修点了点头，抱着软枕的手指微微收紧。“是莫扎特先生的话，还有看到了那么多复杂的人和事。”她将之前与莫扎特关于“选择”、“多数与少数”、“污浊与美好”的对话，以及自己内心的纠结，尽可能清晰地复述了一遍。“莫扎特先生说，选择喜欢什么、站在哪一边，是思考带来的义务......但我还是不明白。如果有一天，我和前辈的选择，真的站在了‘大多数人’的对立面，如果我们的行动最终被证明是‘邪恶’的，那该怎么办？我们一直坚信的‘正确’又是什么？”
林秋静静地听着，眼神平和，没有评判，只有理解。等玛修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流淌的清泉，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玛修，你不必为此过度纠结。”他走到房间中央的矮桌旁，示意玛修坐下，自己也随意地盘坐在地上。
“人类乃至所有拥有复杂情感与思考能力的智慧生灵，本就是宇宙间最难以用简单‘善恶’二元来界定的存在。”林秋的声音平缓而清晰，“一个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的恶人，可能在某个瞬间，出于怜悯、冲动、甚至微不足道的理由，做出符合‘善’的举动。而一个心怀天下、泽被苍生的圣人，内心深处也可能潜藏着不为人知的私欲、软弱或偏见。”
他看着玛修困惑的眼睛，继续道：“面对同一件事，同一片天空，不同的人，会因为其独特的经历、性格、立场和价值观，做出截然不同的判断，导向千差万别的结果。这便是命运。”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悠远：“而一个人的‘性格’，又是由其命运长河中经历的无数事件——喜悦、悲伤、背叛、救赎、爱恨情仇——一点一滴铺就而成。在某一件事真正降临、真正需要你做出抉择之前，没有任何人，包括你自己，能够百分之百地预测，那一刻的‘你’，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林秋的目光变得异常深邃，仿佛穿透了玛修，看到了更遥远的时空：“我们能做的，玛修，是在那个需要你做出选择的此刻，遵从你内心最深处的声音，然后，坚定地走下去。并且，无论结果如何，无论世人如何评说，无论最终被贴上‘善’或‘恶’的标签…最重要的是，在那个‘此刻’，你的选择，让你自己不后悔。”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温和：“至于你是‘恶人’也好，是‘善人’也罢…这些定义，是他人基于他们的立场、他们的认知、他们的‘选择’而赋予你的。它们属于‘他人’，并不真正定义‘你’的本质。你的本质，只存在于你每一次面临选择时，那颗跳动的心，和那份无悔的勇气之中。”
玛修听得有些懵懂。林秋的话语如同深奥的经文，充满了辩证与玄机，与她过往接受的、条理分明的知识体系截然不同。她紫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眉头微蹙，下意识地将怀里的软枕抱得更紧了些。
“唔......”
她有些苦恼地小声嘟囔，“林秋将军这么一解释，我好像更听不懂了......”
看着她那副努力理解却又茫然无措的可爱模样，林秋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静，也冲淡了话题的沉重。他眼中的深邃褪去，换上了长辈看晚辈般的温和与一丝促狭。
“没关系，玛修。”他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中带着千年的包容，“等你活到我这个年龄，经历得足够多，见得足够广，自然就会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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