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像凝固的血，涂抹在西边的天际。我站在那片被我选中的洼地里，像一尊石像，身后是几十个扛着铁锹、满脸狐疑的老兵，更远处，是整个死气沉沉的屯田营。
“明天，就从这里挖。”
我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往回走，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我能感觉到背后那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有嘲弄，有不解，有怜悯，唯独没有信任。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不是因为心大，而是因为我已经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反而获得了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平静。成，我就是小沛的英雄，是刘备真正的福星；败，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死路一条。既然左右都是赌，那就索性睡个好觉，养足精神，明天好看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就被院子外的嘈杂声吵醒了。
“听说了吗？姜大人要掘地寻龙！”
“寻什么龙？我看是寻死！昨天折腾了一整天，就跟个跳大神的巫师一样，最后指了块破草地，说下面有水，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嘘……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主公面前的红人。”
“红人？我看是黑人！等今天一滴水都挖不出来，你看他那张脸黑不黑！”
我推开门，议论声戛然而止。几个早起的老兵看到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讪讪地低头走开了。
我没有理会，径直走向屯田营。
我昨天指定的那片洼地，此刻已经围满了人。不止是王二麻子和他手下的那几十号人，几乎整个屯田营能动弹的，都跑来看热闹了。他们三五成群，远远地围着，像是在围观一场即将开始的处决。
王二麻子看到我，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脸愁苦地迎了上来：“大人，您……真要挖啊？”
“挖。”我只说了一个字。
“可是大人，”王二麻子急得直搓手，“这地方咱们祖祖辈辈都住着，就没听说过这下面有水的。这要是挖下去，啥也没有，弟兄们的士气可就全完了！主公那边……”
“主公那边，我自会交代。”我打断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看热闹的兵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现在，听我号令。以我脚下这根木桩为中心，挖一个三丈见方的坑。所有人，轮流上，人歇，铁锹不能歇！”
我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王二-麻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兵士，咬了咬牙，从地上抄起一把铁锹，吼道：“都他娘的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姜大人的话吗？给老子挖！”
他第一个将铁锹狠狠地插进了干硬的土地里。
“锵！”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铁锹的尖端只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震得王二麻子虎口发麻。
“哈哈哈……”人群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嘲笑声。
“王头儿，省点力气吧！这地比城墙都硬，别把主公发的铁锹给弄断了！”
王二麻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怒吼一声，抡圆了胳膊，再次狠狠地砸了下去。
“锵！”“锵！”“锵！”
有了他带头，十几个老兵骂骂咧咧地也加入了进来。一时间，这片小小的洼地里，只剩下铁器与干土碰撞发出的刺耳声响，以及兵士们粗重的喘息。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我的心，随着那一声声敲击，被越揪越紧。我所有的理论，所有的推断，都维系在这一镐一铲之上。
挖掘的进度异常缓慢。表层的浮土被清理掉后，下方是混杂着大量碎石的硬土层，坚硬无比。一铁锹下去，往往只能刨出一点点烟尘。兵士们轮换了好几拨，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怨声载道。
“他娘的，这哪是挖地，这分明是凿石头！”
“我看姜大人就是存心折腾咱们！等挖不出水来，他拍拍屁股走了，咱们白费一身力气！”
抱怨声越来越大，兵士们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敷衍。王二麻子急得满头大汗，吼也吼了，骂也骂了，却收效甚微。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升到了头顶，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挖开的那个大坑，不过才半人多深，坑底和四周一样，是干得冒烟的黄土，别说水了，连一丝湿气都看不到。
人群中的讥笑声已经不再压抑。
“我就说吧，瞎胡闹！”
“可怜王头儿他们，被当猴耍了一上午。”
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耐心，都快要被耗尽了。就连王二麻子，此刻看向我的眼神里，也重新充满了怀疑和失望。
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骑着快马飞奔而来，在坑边勒住缰绳，高声喊道：“报！主公和两位将军，马上就到！”
“轰！”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进人群，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什么？主公要来？”
“这下有好戏看了！我倒要看看，等主公来了，姜大人怎么收场！”
王二麻子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扔下铁锹，跑到我身边，声音都在发抖：“大人！大人！主公来了！这可怎么办啊？要不……要不咱们先停下，就说……就说是您在带弟兄们操练……”
我看着他惊惶失措的样子，又看了看那个浅浅的土坑，和周围那些幸灾乐祸的脸。我知道，我已经被逼到了悬崖的尽头，再没有一丝后退的余地。
我深吸一口气，从他手里拿过那把沉重的铁锹，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坑里。
“大人，您这是……”王二麻子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看着我这个一直发号施令的“大人”，竟然亲自下场，抡起了铁锹。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我将所有的压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希望，全都灌注到了手臂上。
“锵！”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铁锹狠狠地砸向坑底！
虎口瞬间被震裂，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鲜血顺着锹柄流了下来。
但我没有停。
“锵！”“锵！”“锵！”
我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机械地、疯狂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挖下去！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这坑里！
我的举动，镇住了所有人。
嘲笑声消失了。议论声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和这片顽固的土地做着最后的搏斗。
“他娘的！”王二-麻子愣了半晌，突然红着眼睛怒吼一声，抢过旁边一个兵士的铁锹，也跳进了坑里，“都看什么看！没看见大人都亲自上了吗？挖！今天就是把这地给挖穿了，也得给老子挖！”
或许是被我的疯狂所感染，或许是被王二麻子的怒吼所震慑，那些原本还在看热闹的老兵，沉默着，一个接一个地跳进了坑里。
“挖！”
“挖！”
几十把铁锹，像雨点一样，密集地砸向坑底。没有人再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金属与土石碰撞的闷响。
就在这时，刘备、关羽、张飞一行人，出现在了远处。
张飞那洪钟般的大嗓门远远传来：“大哥你看！俺就说这小子不靠谱！大旱天的不想法子，领着人在这刨坑玩儿！”
刘备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看着我们这群在坑里挥汗如雨的人，眼神复杂。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就在我几乎要力竭昏厥过去的时候，我手中的铁锹，在又一次砸下时，突然发出了一声截然不同的声响。
“咔嚓！”
那不是砸在硬土上的声音，倒像是……砸碎了什么东西。
紧接着，我脚下一软，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铁锹尖端，仿佛陷入了一个空洞之中！
我心中猛地一震，也顾不上多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铁锹往下一撬！
“轰隆……”
一声闷响，我脚下那片区域，连带着一大块土石，猛地向下塌陷，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一股夹杂着千年尘土和潮湿水汽的、冰冷而古老的气息，从洞口里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夏日的酷热。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惊愕地看着那个深不见底的洞口。
坑里坑外，一片死寂。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道微弱的、却清晰无比的声音，从那黑暗的洞口深处，幽幽地传了出来。
“哗啦……哗啦……”
是水声！
是流动的水声！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洞口，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水……水……”王二麻子结结巴巴地开口，他跪倒在洞口边，伸出手，仿佛想去触摸那虚无缥缈的声音，脸上满是见鬼般的狂喜和敬畏。
我没有理会他的激动。我找来一根绳子，绑上一个火把点燃，小心翼翼地垂了下去。
火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洞口下方的景象。
那是一条宽约一丈的地下通道，两侧的石壁上，布满了整齐的、明显是人工开凿的痕迹。而在通道的底部，一条清澈见底的暗河，正潺潺流淌，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向。
这不是什么天然的地下水。
这是一条被时光遗忘的，宏伟的古代水利工程！
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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