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办公室里,江澈盯着白纸上那四个字,仿佛能从中看出火花来。
“铁证”、“记者”。
这六个字,是他为自己这艘即将倾覆的小船,找到的唯一一根稻草。但他也清楚,这根稻草,既能救命,也能勒死人。
记者是枪,可子弹必须由他来提供。这颗子弹,必须是真材实料的“铁证”,一击致命,不能给对方任何喘息和反驳的机会。否则,枪声一响,没打中敌人,第一个被反噬的就是他这个开枪的人。
去哪里找铁证?
江澈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他整个人沉入黑暗,将外界的一切干扰都屏蔽掉,大脑像一台老旧但算力惊人的计算机,开始疯狂检索一个尘封了二十年的数据库——他的上一世。
宏兴化工厂……灵水县……
这两个词在他的记忆深海中不断盘旋,试图勾连起任何相关的碎片。上一世,他从乡镇一步步往上爬,接触到的层面越来越高,听到的、看到的腌臢事也越来越多。很多当时不以为意的信息,如今却可能成为救命的关键。
他记得,上辈子这个宏兴化工厂也出过事,但不是现在,而是几年以后。那次不是因为污染,好像是安全生产事故,死了人,事情闹得很大,最后上了省里的内参。
作为省厅办公室的“笔杆子”,那份内参他经手过,至少是看过标题和摘要。
是什么来着?
江澈的眉头紧紧锁起,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记忆的闸门被强行撬开,无数模糊的人名、事件、报告像潮水般涌来,混乱而驳杂。他必须从中筛选出自己需要的那一小滴水。
有了!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猛地照亮了那片混沌的记忆海洋。
马胜利!
江澈的眼睛豁然睁开,瞳孔中闪烁着骇人的精光。
他想起来了,宏兴化工厂的老板,就叫马胜利。一个在灵水县能量通天的人物,据说黑白两道通吃,为人极其嚣张。
为什么一个私营企业主能嚣张到这种地步?
江澈继续深挖,另一个名字,与“马胜利”这个名字几乎是捆绑出现的,也从记忆的淤泥中被刨了出来。
马鸿伟!
时任灵水县县长!
当时那份关于安全事故的调查报告里,有一段极其隐晦的文字,提到了肇事企业负责人马胜利的社会关系。报告里只说他“与我县部分领导干部存在亲属关系”,写得非常艺术,既点了出来,又没指名道姓。
但在官场,这种话就等于明示了。
后来,江澈在一次陪同领导赴宴时,听邻桌一个喝高了的处长吹牛,说起灵水县的趣闻,其中就提到了马县长和他的那个“聚宝盆”堂弟。
一个姓马的县长,一个姓马的工厂老板。
一个叫马鸿伟,一个叫马胜利。
堂兄弟!
“啪!”
江澈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他终于明白,那几份来自灵水县环保局的回函,字里行间那股子有恃无恐的傲慢,究竟从何而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官僚主义的敷衍,也不是什么地方保护主义的壁垒。
那他妈是“家天下”的蛮横!
灵水县环保局的局长,他敢去查县长堂弟的厂子吗?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他查的不是一个企业,他查的是县长本人的钱袋子!
所以,青龙镇的公函一次次石沉大海,李卫国的愤怒质问换来的只有羞辱性的回复。在人家看来,你青龙镇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下游的穷亲戚,也敢对我家的事指手画脚?淹死你几条鱼,毒倒你几个村民,又能怎样?
江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之前以为的对手,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化工厂。现在他才明白,他要面对的,是灵水县的最高行政长官,是一个手握权力的县太爷!
这已经不是捅马蜂窝了,这是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这个小小的副股级干部,在人家县长眼里,恐怕连只蝼蚁都算不上。只要对方动一根小指头,就能把他碾得粉身碎骨。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再次袭来,让他刚刚燃起的斗志险些熄灭。
但旋即,一种更加强烈的、被逼到绝路的愤怒,又将那丝恐惧死死压了下去。
凭什么?
就凭你是一县之长,你家的兄弟就能往河里倒毒药,视人命如草芥?
就凭我人微言轻,就活该被你们这帮王八蛋当成皮球踢来踢去,最后还要被推出去顶罪?
江澈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得冰冷、锐利,像一把淬了火的刀。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要么,被这股浊流吞噬,成为又一个无声无息的牺牲品。
要么,就化身一把最锋利的尖刀,把这块已经烂到根子里的脓疮,狠狠地剜出来,让它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现在不仅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躺平”生活而战,更是为了上一世那个卷到死、却依旧被当成弃子的自己,为了下河村那些在病痛中呻吟的孩子,为了那条本该清澈的河流。
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在他心中升腾。
去他妈的官场规则,去他妈的明哲保身!
既然你们不讲道理,那就别怪老子不按套路出牌!
江澈重新坐直了身体,他的思维从未如此清晰。
既然对手是县长,那么云山县这一级,是指望不上了。没有任何一个县领导,会为了青龙镇的一个村子,去公开得罪一个平级的、手握实权的邻县县长。
想要扳倒马鸿伟这棵大树,必须找到一把来自更高层面的斧子。
而引来这把斧子的唯一方法,就是制造一场让省级层面都无法忽视的舆论风暴。
那么,核心又回到了“铁证”上。
面对一个县长,模糊的照片、村民的证词,都毫无意义。他需要的是那种能把马胜利和他的化工厂直接钉死在耻辱柱上,连他哥马鸿伟都捂不住、不敢捂的铁证!
是什么?
江澈再次沉入记忆。
那场安全事故的后续,他记得。为了平息事态,灵水县最终还是成立了联合调查组,虽然处理结果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调查报告里的一些技术性细节,却被披露了出来。
其中,就提到了宏兴化工厂的排污方式。
报告指出,该厂除了有符合标准的地面排污口,用以应付检查之外,还私自铺设了一条深埋地下的“暗管”!
这条暗管,绕过了所有的净化设施和监测点,其出口,直接通向了青龙河的河床之下!他们利用河水的巨大流量,将那些未经处理的剧毒污水,神不知鬼不觉地稀释、冲走。
而这条暗管的出口位置,为了做得隐蔽,选在了下游一处极为偏僻的河滩芦苇荡里。
江澈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想起来了!那份报告里,附有一张地图,用红圈标出了暗管的大致位置!虽然记不清精确的坐标,但他记得几个关键的参照物——河道拐弯处、一块形似卧牛的巨石,还有一座废弃的旧码头!
找到了!
这就是他需要的“铁证”!
只要能拍到污水从那根暗管里喷涌而出的画面,就是神仙来了也抵赖不掉!
江澈猛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一个完整而大胆的计划,正在迅速成型。
第一步,找到一个可靠的记者。这个人必须有正义感,有冲劲,最好是个初出茅庐、还没被社会磨平棱角的“愣头青”。这样的人,才敢接这种烫手的案子。
第二步,匿名提供线索。他必须把自己隐藏在幕后,绝不能暴露。他要把暗管的位置、化工厂的排污规律(通常在深夜和暴雨天)这些核心信息,以一个“良心发现的内部员工”或者“深受其害的下游渔民”的身份,透露给这位记者。
第三步,引导记者去取证。他要让记者相信,这是他自己挖出来的惊天大案,而他江澈,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在办公室里为领导写材料的、平平无奇的副主任。
这个计划,环环相扣,凶险无比。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他都会万劫不复。
但他别无选择。
江澈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带着水汽的凉风吹了进来,让他滚烫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县城的灯火,在黑暗中显得那么遥远。
他知道,从今夜开始,他那想要偏安一隅、与世无争的梦想,已经彻底碎了。
命运的浪潮,终究还是把他这个只想在浅滩上晒太阳的懒汉,狠狠地拍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洋深处。
江澈回到办公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从一堆旧文件底下,翻出了一个已经有些年头的通讯录。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手指在一个个名字上划过。这些人,大多是他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各奔东西,散落在了各行各业。
他需要一个在省城、在媒体、最好是在省级党报工作的同学。
终于,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周毅,省报集团。”
江澈看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戴着黑框眼镜,一脸书生气,在卧谈会上最喜欢引经据典、针砭时弊的年轻面孔。
就是他了。
周毅,他大学时睡在下铺的兄弟,一个理想主义到有些不切实际的家伙。江澈记得,他毕业时放弃了家里安排的公务员岗位,一门心思要去当记者,说要“用笔杆子守望社会的公平与正义”。
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他的棱角,被磨平了没有?
江澈拿起电话,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
他不能用办公室的电话,也不能用自己的手机。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无法被追踪的方式,将第一颗火种,投递出去。
时间,已经不多了。那辆开往市里的大客车,仿佛已经能听到它发动的引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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