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小会议室的走廊不过二十米,江澈却感觉自己走了二十年。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尖上,沉重而无力。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时,脸上已经挂上了一副标准得可以用尺子量的、属于年轻干部的谦逊笑容。
会议室里,孙大海和李卫国正陪着一个年轻人说话。那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半旧的夹克,面容算不上英俊,但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看到江澈进来,立刻站起身,目光如炬,直直地射了过来。
江澈的心漏跳了一拍,脸上笑容不改,主动伸出手:“周记者,你好你好,我是党政办的江澈。久仰大名,您那篇报道,我们全镇干部群众都学习了,写得是真好,有深度,有力量!”
一套标准的官场开场白,热情洋溢,又空无一物。
周毅握住江澈的手,那只手温暖而有力,但眼神里的审视却丝毫未减。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比照片上更显清瘦,气质沉静,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眼神却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半点波澜。
这……就是那个能想出如此周全安置方案的人?
“江副主任,你好。”周毅开口,声音比江澈想象的更清朗,“我听李镇长说,关于下游村民的后续安置和补偿方案,您有一个非常成熟的构想,能具体谈谈吗?”
来了,正题来了。
江澈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周记者您太客气了,谈不上什么构想,都是我们镇党委领导班子集体智慧的结晶。我个人只是在李镇长的指导下,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整理工作。”
他拉开椅子,在李卫国示意的下首位坐下,姿态放得极低。
李卫国在一旁听得暗暗点头,心里赞叹:看看,看看人家小江这觉悟,这胸襟!明明是天大的功劳,却半点不居功,全都推给了集体,推给了领导。此子,断非池中之物!
周毅却微微皱起了眉,他不喜欢这种官腔。他追问道:“江副主任,我听李镇长说,您提出要根据村民的不同情况,比如年龄、家庭结构、劳动能力,制定‘一户一策’的差异化补偿方案,这个思路非常新颖,也极具人文关怀。我想知道,您最初是怎么想到这个点的?”
这个问题很刁钻,直指创意的源头。
江澈心里把李卫国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嘴上却答得滴水不漏:“这主要还是得益于孙书记经常教导我们,做群众工作,一定要把老百姓的冷暖放在心上。我们之前处理水泥厂改制问题时,就积累了一些经验。群众的诉求是多种多样的,一刀切的方案,看起来公平,实际上可能会造成新的不公平。所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是我们开展一切工作的基础原则。”
他把功劳的源头,从自己身上,巧妙地转移到了孙大海的“日常教导”和镇里“过往的经验”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孙大海端起茶杯,惬意地喝了一口,眼角的笑意更深了。
周毅不死心,他换了个角度:“那关于跨县执法的困境,在省级调查组下来之前,你们青龙镇有没有想过一些……非常规的解决办法?”
他特意加重了“非常规”三个字,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江澈,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异样。
江澈的心猛地一紧。这小子在套话!他在试探自己是不是那个捅破天的“线人”!
他立刻露出一副为难又正直的表情,叹了口气:“周记者,您是知道的,我们是乡镇一级,一切行动都要严格遵循组织程序和法律法规。跨县执法,这是绝对不允许的红线。我们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地向邻县反映,向我们县环保局报告。虽然效果不理想,但程序上,我们不能有任何差错。”
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无懈可击,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循规蹈矩、甚至有点死板的基层干部形象。
周毅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
眼前的江澈,言谈举止堪称完美范本,政治站位高,组织纪律性强,说话永远把“领导”和“集体”放在前面。这样的人,或许是一个优秀的公务员,但绝不可能是那个敢于绕开一切规则,用雷霆手段引爆舆论炸弹的孤胆英雄。
那个“线人”,在电话里透露出的,是一种对规则的蔑视和对时机的精准把控,是一种游走在悬崖边缘的狠辣与决绝。
而这些,他在江澈身上,完全看不到。
难道……真的是自己猜错了?
接下来的采访,彻底变成了江澈的“官方发言秀”。无论周毅从哪个角度提问,江澈都能用最标准的官样文章,给出最无懈可击的回答。他就像一台精密的人形公文处理机,输出的每一个字都符合规范,但就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个人情感和温度。
半个小时后,周毅带着满腹的困惑和失望,结束了采访。
孙大海和李卫国热情地将他送出办公楼,江澈则以“还有一份紧急材料要处理”为由,留在了会议室。
听到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江澈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软在椅子上。他抬手擦了擦额头,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比高考还紧张的考试。这个愣头青记者,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
……
与此同时,楚南市市委大楼,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
市委组织部副部长陈岩,放下了手中的一份文件,正是省委办公厅转发下来的,关于宏兴化工厂污染事件的“内部参考”原文。
和报纸上公开的报道不同,这份内参里,详细记录了记者周毅发现线索、深夜蹲守、拍下证据的全过程,其中一些细节,引人深思。
陈岩五十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眼神锐利而深邃。他在组织部长的位置上坐了快十年,阅人无数,尤其擅长从看似不相关的事件中,发现深层的逻辑联系。
他的手指在办公桌上轻轻敲击着,脑子里正在进行着一场高速的“信息风暴”。
青龙镇。
这个名字,最近在他这里出现的频率有点太高了。
他拉开抽屉,从一堆标着“重点关注”的文件夹里,抽出了一个。
文件夹的标签上,赫然写着“青龙镇”三个字。
他打开文件夹,第一份材料,是关于青龙镇水泥厂改制的。一个老大难问题,牵扯几百号工人,随时可能引爆群体性事件。结果,被青龙镇用一份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安置方案,平稳解决。方案的核心思路,据说来自一个叫江澈的年轻人。
第二份材料,是关于青龙镇明代古桥的保护。在发展和保护的冲突中,青龙镇提出了一个“一桥双景”的天才方案,不仅保住了古迹,还为项目增添了文化亮点,得到了市里分管领导的点名表扬。这个创意的提出者,又是那个江澈。
现在,是第三件事。
陈岩的目光重新回到那份内参上。一个刚入职的省报记者,能精准地找到化工厂的排污暗管,连对方的排污时间都摸得一清二楚?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除非,他背后有一个能量巨大的“线人”。
这个“线人”,必须同时满足几个条件:第一,身在体制内,了解事件的敏感性和引爆方式;第二,深谙青龙镇的情况,对污染的危害有切身体会;第三,有能力、有胆识,敢于策划并执行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舆论风暴。
陈岩的脑海中,将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
水泥厂、古桥、化工厂……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三次,就是必然。
青龙镇这个地方,一定有一个高人。
而每一次事件的漩涡中心,都或明或暗地浮现出同一个名字——江澈。
一个刚入职一年多的年轻人,先是被破格提拔为党政办副主任,紧接着又在几件大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现在,一场足以掀翻一个县领导班子的环保风暴,源头又指向了他的辖区。
陈岩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棋手,正以整个青龙镇为棋盘,闲庭信步,落子无声,却总能于无声处听惊雷。
这个年轻人,要么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傻瓜,要么,就是一个懂得“藏拙”和“借势”的顶级聪明人。
他把功劳推给领导,推给专家,这次,更是直接塑造了一个“记者英雄”来当自己的白手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与名。这份心性,这份手段,哪里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有点意思。”陈岩喃喃自语。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是陈岩。你们县委组织部,立刻整理一份青龙镇江澈同志的详细档案材料,包括他入职以来经手的所有工作,参与的所有事件,以及……所有与他有过深入接触的领导、同事对他的评价。我明天上午要看到。”
电话那头,安陵县委组织部的部长,握着话筒,手心瞬间就湿了。
市委组织部的二号首长,亲自打电话,点名要一个乡镇副股级干部的档案。
这是什么信号?
他不敢多问,连声应道:“是是是,陈部长,我们马上办!一定在明天上午之前,把最详尽的材料送到您的办公室!”
挂掉电话,陈岩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天空,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叫江澈的年轻人,很可能就是市委一直在寻找的那种,有巨大潜力、能够破格使用的“璞玉”。
而此刻,刚刚躲过一劫的江澈,正哼着小曲,在办公室里美滋滋地盘算着,他那辆新到手的嘉陵摩托车,周末应该加多少号的汽油,才能跑得又快又省。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张来自市委组织部的、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向他撒来。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摸鱼”伪装,在一个更高维度的观察者眼中,反而成了最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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