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
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字,像三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江澈脑海中最后一片宁静的角落。
他感觉自己仿佛不是拿着一本统计年鉴,而是捧着一个刚刚被拉开引信的手雷。而马文才的签名,就是那只已经松开的、再也按不回去的保险握片。
办公室里那股因他而起的诡异安静,此刻在他听来,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死一般的沉寂。空调送出的冷风,明明温度适中,吹在江澈的后颈上,却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冰凉的、属于太平间里的寒意。
他没有立刻合上年鉴,手指还停留在签批页上,目光却已经穿透了纸张,看到了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数点背后,那足以将整个县委办掀个底朝天的巨大风暴。
统计数据,是现代政府工作的基石,是领导决策的依据,更是向上级展示政绩的脸面。而这份年度统计年鉴,就是这张脸的“高清定妆照”,是要被送到市里,乃至省里,供人审阅、评判的。
一个数据的错误,就像是这张脸上的一块致命牛皮癣。
而这个错误,还不是普通的牛皮癣。
平板玻璃的产量,直接关联着建材工业的产值;建材工业的产值,又是全县“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工业增加值,则是计算全县Gdp增长率的核心支柱之一。
这是一根多米诺骨牌的长链,而统计局的某位办事员,在誊抄数据时,轻轻推倒了第一块。
江澈甚至不用详细计算,凭借上一世处理过无数经济报表的经验,他就能在脑海里大致勾勒出这条错误的传导路径:
错误的产量数据,导致工业增加值被凭空夸大了至少两个百分点。
虚高的工业增加值,将全县的Gdp增长率硬生生往上拉高了将近一个百分点。
这一个百分点,在平时或许只是锦上添花,但在年终考核、县域经济排名这种刺刀见红的战场上,足以让一个排名中游的县,一跃成为“先进典型”;也足以让一位领导的履历,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问题是,它是假的。
这种基础数据的造假,一旦被市统计局、甚至省统计局的专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不是简单的业务疏忽,那是性质极其恶劣的“统计造假”,是政治问题。
到那时,市里的通报批评会像雪片一样飞来,板子会从上到下,一个接一个地打。
县统计局局长,首当其冲,仕途基本走到尽头。
县政府分管统计的副县长,要写深刻检讨,前途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
而他们县委办呢?
作为上报前的最后一道审核关口,县委办负有不可推卸的“审核不严”之责。王建国主任,这位周书记面前的红人,恐怕也要因此在市领导那里留下一个“工作粗疏”的坏印象。
至于签了字的马文才……江澈几乎能想象到他被王主任叫进办公室,劈头盖脸痛骂半个小时的场景。这个综合科科长的位置,他也就坐到头了。
整个县委办,都将陷入一场无休无止的问责、整改、写材料的噩梦循环。
而他江澈,这个刚刚用一份“神级”意见稿在王主任那里挂了号的“大笔杆子”,这个被马文才忌惮又不得不倚重的新任副科长,绝对会被推到第一线,去负责擦这滩谁也不想碰的烂污。
到那时,什么喝茶看报,什么钓鱼养老,都将成为遥不可及的梦。他的办公室,将变成24小时不打烊的材料工厂,他的床,将是那张吱呀作响的行军床。
一想到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江澈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几乎要窒息。
不行!
这颗雷,必须拆!
而且必须在它离开综合科之前,悄无声息地拆掉!
江澈缓缓地、一页一页地将年鉴倒着翻了回去,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一页,“平板玻璃”那一栏的数字上。
那个被错当成“万重量箱”的“1205.8”,此刻在他眼里,比一个骷髅头标志还要危险。
他慢慢合上了年鉴,封面上那几个烫金大字《xx县20xx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年鉴》,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怎么办?
直接拿着年鉴冲进马文才的办公室,把书拍在他桌上,义正辞严地指出他的错误?
“马科长,你签的这个字,差点把我们整个县委办都坑死!”
江澈的脑海里刚浮现出这个画面,就立刻把它掐灭了。
这么做,爽是爽了,但后果呢?
马文才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一个科长,犯下这种差点捅破天的低级错误,还要被自己刚刚打压过的副手当面指出来。这已经不是打脸了,这是把他的脸按在地上用砂纸来回摩擦。
以马文才那笑里藏刀、睚眦必报的性子,今天他江澈让马文才丢了多大的脸,明天马文才就会想方设法让他吃多大的亏。从此以后,综合科内部永无宁日,他江澈的摸鱼大业也将彻底泡汤。
那……越过马文才,直接向王主任汇报?
这个念头更加危险。
在官场,越级汇报是大忌中的大忌。这等于是在公开宣布,你和你的直属领导已经势同水火,并且你认为他是个无能的废物。
王主任或许会欣赏他挽救大局的功劳,但更会警惕他这种不守规矩、背后捅刀子的行为。一个连自己领导都敢出卖的人,谁还敢用?谁还敢信任?
到时候,他江澈就会被贴上一个“不忠诚”、“有野心”、“喜欢搞事”的标签,在县委办这个最讲究规矩和人情的地方,他将寸步难行。
两条路,都是死路。
一条是得罪直属领导,被穿一辈子小鞋;另一条是破坏官场规矩,被整个体系排斥。
江澈感觉自己被逼到了一个绝境。
他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办公室里其他人看到他这副模样,内心的想法更是千奇百怪。
李默的眼神里,嫉妒和不安交织。他看到江澈拿着年鉴出来,又看到他此刻凝神沉思的模样,心里已经认定,江澈这是在利用这份核心数据,准备憋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招,好彻底巩固自己在科里的地位,把自己这个“前任笔杆子”彻底踩在脚下。
老油条赵峰则端着茶杯,看似在看报纸,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过江澈。他心里暗暗点头:这年轻人,果然不满足于只写一份意见稿。这是要从全县的经济盘子里找问题,找切入点啊!这份雄心,这份魄力,不得了!
只有刘莉,单纯地觉得江副科长认真工作的样子,实在是太有魅力了。
他们谁也想不到,这位在他们眼中深不可测、雄心勃勃的江副科长,此刻的内心活动,只有一个字——
“烦!”
烦透了!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等到下班,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破事找上门来?
江澈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科长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他知道,唯一的生路,就在那扇门的后面。
他必须想一个办法,一个天衣无缝的办法,让马文才自己,或者“在自己的帮助下”,发现这个错误。
而且,还不能让马文才觉得自己是在施舍他,是在救他。
要让他觉得,是江澈这个年轻人业务不熟,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而他这个经验丰富的老科长,在解答问题的过程中,明察秋毫,自己发现了这个隐藏极深的错误。
这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
既解决了问题,保住了自己的摸鱼环境,又维护了马科长的面子,甚至还能让他对自己放松警惕。
可这个“愚蠢”的问题,该怎么问?
时机,又该怎么把握?
江澈的大脑飞速运转,无数个方案在脑中生成,又被一一否决。
就在这时,他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清脆的铃声,像一把尖刀,划破了办公室里压抑的宁静。
江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内部短号。他拿起电话。
“喂,你好。”
“你好,是综合科吧?我是王主任办公室的小张。”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脆干练的女声,“麻烦问一下,统计局那份年鉴,马科长审完了吗?王主任等会儿要去给周书记汇报工作,想顺便带过去。”
江澈握着电话的手,猛地收紧。
来了!
催命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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