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走出十三号楼的单元门，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却驱不散他身上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他怀里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箱子，箱子用一件旧外套包裹着，伪装成寻常的行李。可陆远知道，他抱着的不是木头和纸张，而是一座由三百二十一条人命垒成的、沉默的纪念碑。
石清源没有送他，只是站在那扇半开的门后，像一尊望向深渊的石像。陆远没有回头，他能感觉到那道混杂着决绝、希冀与警告的目光，像芒刺一样钉在他的背上。
他没有回市委，也没有去市政府，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报了那个廉价旅馆的地址。
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小兄弟，去星钢那边办事啊？那地方可邪门，空气不好，我每次拉客过去，回来都得咳半天。”
陆远“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只是将怀里的箱子抱得更紧了些。
回到那间不足十平米的旅馆房间，他反锁上门，拉上窗帘。整个房间瞬间陷入昏暗，只有一缕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空气的尘埃中划出一道笔直的光束。
他将木箱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像是完成一个极其庄重的仪式。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点了一支烟，静静地坐在一旁，任由尼古丁的味道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箱子就在那里，安静地躺着。可陆远仿佛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无数灵魂压抑的哭嚎。
一支烟燃尽。
他站起身，打开了箱子。
十几本大小不一的笔记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里面。有学生的作业本，有单位发的会议记录本，还有最普通的一毛钱一本的白报纸本子。封皮大多已经泛黄、卷边，散发着一股旧纸张特有的霉味。
陆远一本一本地将它们拿出来，在床上摊开。
他没有去翻看里面的内容，只是看着那些封面。封面上，有的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有的印着某个早已倒闭的工厂的名字，还有一个作业本的封底，画着一个用铅笔涂鸦的、不成形的小人。
这些笔记本，本该记录着一个孩子的成长，一次会议的纪要，或是一些生活的琐碎。可现在，它们成了三百二十一个人的墓志铭。
陆死死地盯着这些本子，许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知道，他拿到了一枚足以撼动山岳的炸弹。但这枚炸弹的引信，却比头发丝还要脆弱。一旦处理不当，不等爆炸，就会先将持弹人炸得粉身碎骨。
常规渠道上报？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可笑的流程：他将这份名单交给市里，市里开会研究，然后“高度重视”，成立一个调查组，接着将报告“审慎地”上报给省里。省里接到报告，或许会再次批示“调研”，或许会交给某个部门“核实”。然后，这份沾满了血泪的名单，就会在无数个部门的公文流转中，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抽走最关键的几页，涂掉最刺眼的几个字，最后变成一份“情况复杂，尚需进一步调查”的、不痛不痒的废纸。
而他，陆远，连同石清源和刘福生，会成为这场官僚游戏中最先被牺牲的棋子。泄露国家机密、造谣中伤、破坏地方稳定……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他们连辩解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
一个能让这份名单，在众目睽睽之下引爆，让任何人都无法掩盖、无法无视、无法“从长计议”的舞台。
【叮！】
【S+级剧本《向巨人宣战》已进入决策阶段：“引信的选择”。】
【系统正在根据现有条件，为您推演最佳行动方案……】
【方案一：舆论引爆。】
【执行方式：将名单匿名提供给国内多家媒体，同时在网络平台进行爆料，形成舆论风暴。】
【成功率：35%。】
【风险评估：极高。星钢集团背后的力量足以在省级层面进行新闻管控，大部分媒体不敢报道。网络爆料容易被定性为“谣言”，信息源头（陆远）一旦暴露，将面临政治和法律的双重风险。参考案例：被打断双腿的记者。】
【方案二：盟友突击。】
【执行方式：将名单交给下游城市的周启明市长，由他以“受害者”身份，绕过省政府，直接向国家环保部门或相关部委实名举报。】
【成功率：45%。】
【风险评估：高。此举将周启明推到风口浪尖，他未必有同归于尽的决心。同时，跨区域举报流程复杂，仍有被省级力量中途拦截的可能。此方案极易导致“攻守同盟”的破裂。】
【方案三：高层直达。】
【执行方式：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将名单直接呈送至中央高层，寻求最高级别的干预。】
【成功率：未知。】
【风险评估：极高。您目前的人脉和级别，不足以确保这份材料能安全、准确地送达目标人物手中。中间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将是万劫不复。】
陆远看着系统面板上给出的三个方案，以及那低得可怜的成功率，陷入了沉思。
系统给出的都是常规破局思路，但都忽略了一个核心问题：在现有的权力结构内，任何自下而上的冲击，都会被层层削弱，最终消弭于无形。
他需要的，不是自下而上。
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降维打击。
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平台，让他能够暂时跳出现有的官场层级，站在一个与省长、省委书记，甚至更高层面的人平等对话的高度上。
一个可以让他把这枚炸弹，直接扔到棋盘中央，而不是从棋盘底下偷偷递上去的身份。
他的目光，缓缓从床上那些死亡名册上移开，落在了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叠文件，是他让秘书小陈准备的，关于近期要去北京出差的材料。最上面的一份，是星海市人大办公室发来的红头文件。
《关于第十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有关事项的通知》。
陆远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最高国家权力机关。
而他，星海市市长陆远，正是这个最高权力机关的组成人员之一——全国人大代表。
一个念头，如同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脑海。
人大代表，在会议期间的发言和表决，不受法律追究。
人大代表，有权向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提出属于本级人民代表大会职权范围内的议案。
全国两会，是全国乃至全世界媒体关注的焦点。任何一个在会场上发出的声音，都可能被无限放大，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舞台吗？
一个拥有最高豁免权、最高关注度、最高权威性的舞台！
他不需要去求媒体，媒体会自己蜂拥而至。
他不需要去求盟友，全中国的百姓都是他的盟友。
他不需要去钻营门路，因为他自己，就站在这条路的终点！
在那个舞台上，他不是星海市市长陆远，不是省长赵立春的下属。他只有一个身份——代表人民的，全国人大代表！
他将在那里，当着全国人民的面，当着所有媒体的镜头，将这份沾满了三百二十一条人命的名单，变成一份石破天惊的议案，狠狠地，砸在所有装睡的人脸上！
陆远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不是冒险，这是一场豪赌。
赌上他的政治前途，赌上星海市的未来，赌上石清源和刘福生的信任，去换一个让星钢这头钢铁巨兽轰然倒塌的可能。
他缓缓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这片繁华之下，又有谁知道，在那座巨大的工厂阴影里，正有无数家庭在黑暗中哭泣。
陆远拿出手机，拨通了市公安局局长吴兴国的电话。
“吴局，是我。”
“市长！您这么晚还没休息？”吴兴国有些意外。
“你现在，动用一切技术手段，帮我查一个人。星钢集团董事长，王振邦。”陆远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我要他从出生到今天，所有的履历、家庭关系、社会背景，以及……他背后所有可能存在的保护伞。越详细越好，天亮之前，发到我的私人邮箱。”
吴兴国在那头倒吸一口冷气。他知道，市长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挂断电话，陆远又翻出了那个他一直没删除的号码。
青阳镇，如今已是省内知名女企业家的，许静。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许静带着几分慵懒和惊喜的声音：“陆书记？真是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许总，想请你帮个忙。”
“您说，只要我办得到。”许静的声音立刻变得郑重起来。
“我需要一个顶级的纪录片拍摄团队，要拿过国际大奖的那种。钱不是问题，但要求只有一个，绝对保密，绝对可靠。”
许静在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干脆地回答：“没问题。三天之内，人到星海。”
放下电话，陆远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胸中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郁结之气，化为了一股冲天的豪情。
他知道，自己即将走上一条无比凶险的独木桥，桥下是万丈深渊。
可他身后，是三百二十一条亡魂的期盼，是无数个家庭破碎的哀嚎。
他退无可退。
那么，便一往无前。
他拿起桌上的台历，翻到了三月。在那一页上，一个日期被红笔圈出——三月五日，全国人大会议开幕。
陆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赵立春，王振邦，还有所有躲在星钢集团背后的人……
你们不是想看调研报告吗？
那就等着吧。
我会在北京，在人民大会堂，给你们，也给全中国人民，递交一份你们谁也捂不住，谁也拦不了的……死亡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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