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那种绷紧的、几乎要断裂的死寂，被紫英放在我面前的那点食物和水打破了，却又陷入了另一种更粘稠、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退回对面，把自己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了重伤、试图躲进壳里的幼兽。秦先生靠坐在石壁旁，闭着眼，眉头紧锁，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忍受胳膊的剧痛，或者只是在消化这突如其来、几乎压垮所有人的真相。
我盯着那小半块黑硬的窝头和破旧的水囊，胃里饿得抽搐，喉咙干得冒烟，却一点伸手去拿的欲望都没有。掌心的符文依旧散发着令人不安的余温和腥气，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
我是个怪物。一个被祖先亲眼认证了的怪物。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一点点爬过。洞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重，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冻得人牙齿都在打颤。
大康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这声呻吟像针一样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秦先生猛地睁开眼，挣扎着挪过去，用没受伤的手探了探大康的额头，脸色更加难看。“烧起来了。”他声音沙哑，“得尽快弄到药，不然这条胳膊保不住，人也……”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我们都明白。在这缺医少药的深山老林里，重伤发烧几乎等于判了死刑。
紫英也抬起了头，脸上之前的混乱和恐惧被现实的紧迫感压下去了一些，但眼神依旧带着茫然和一种沉重的负担。他看向大康，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洞外，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去哪里弄药？外面到处都是鬼子，刚才的动静肯定惊动了更多人，现在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绝望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上来。
就在这时，我藏在水囊后面的、一直紧紧攥着的右手，掌心那灼痛的符文，忽然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以往那种渴望吞噬的、暴戾的躁动，而是一种……更隐晦的、带着微弱牵引感的悸动。像是一根无形的线，被轻轻拨动了一瞬，指向某个模糊的方向。
我猛地愣住了。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我下意识地摊开手掌。那道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颜色似乎比刚才黯淡了一点点，但那微弱的悸动感却真实存在。
“怎么了？”秦先生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异常，目光立刻投向我。
紫英也看了过来，眼神里瞬间又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我抬起头，看向他们，声音因为干涩和不确定而发颤：“……那边……”我伸出手指，指向悸动传来的、山洞更深处的黑暗方向，“好像……有什么东西……”
秦先生和紫英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更深沉的黑暗和嶙峋的岩石，看不出任何异常。
“有什么？”紫英的声音带着绷紧的怀疑。
“不知道……”我摇头，努力感知着那微弱的牵引，“它……好像……在动……”我指的是掌心的符文。
秦先生的眉头死死拧紧。他盯着我，又看向那片黑暗，眼神剧烈闪烁，显然在急速权衡。超自然的力量刚刚救了我们，也差点让我们万劫不复。现在，这力量又发出了新的、无法理解的信号。
信任？还是警惕？
大康又发出一声更痛苦的呻吟，额头上的汗珠在冰冷空气里几乎要结冰。
秦先生猛地一咬牙，像是做出了决断。他看向紫英：“看着她。我过去看看。”
“队长！”紫英急道，“太危险了！谁知道那里面……”
“待着别动！”秦先生厉声打断他，用没受伤的手抓起旁边一根粗壮的、燃烧了一半的松木火把，用刺刀勉强固定了一下，点燃。跳动的火光映亮了他坚毅却疲惫不堪的脸。
他举着火把，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向山洞深处。火光驱散一小片黑暗，照亮了湿滑的石壁和地上杂乱的碎石。那牵引感在我掌心似乎清晰了一点点。
秦先生的身影很快没入火光边缘的黑暗中，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光晕在移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紫英紧张地盯着那边，呼吸急促，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空了的枪套上——他的枪早在之前的混乱中丢失了。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既希望秦先生发现什么，又害怕真的出现什么无法理解的、可怕的东西。
突然，黑暗深处传来秦先生一声压抑着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呼！
“这……这是？！”
紫英猛地站起，我也紧张地攥紧了手。
脚步声快速返回，秦先生举着火把从黑暗中快步走出，脸上带着极度震惊和狂喜交织的复杂表情！他那只完好的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小巧的、沾满泥土的铁皮盒子！
“找到了！老天爷！真的找到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几乎语无伦次，“是药！磺胺粉！还有绷带！就……就塞在一个石头缝里！像是……像是早就藏好的！”
他冲到大康身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打开那锈迹斑斑的铁盒。里面果然是几包密封着的、在这个时代极其珍贵的磺胺粉，还有一卷相对干净的绷带！
紫英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盒药，又猛地转头看向我，眼神里的震惊和恐惧几乎要满溢出来！
不是巧合！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这深不见底的山洞，一个极其隐蔽的石头缝，一盒刚好能救命的药品……就像……就像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一样！
而找到它的凭据，是我掌心里那跳动的、诡异的符文！
秦先生已经顾不上解释，快速而笨拙地给大康清洗伤口（用最后一点水），撒上药粉，包扎。他的动作因为激动和胳膊的伤而有些走形，但那份急切和喜悦却无比真实。
大康的痛苦呻吟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
秦先生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般坐倒在地。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之前的警惕、忧虑、甚至那一丝恐惧，都被一种难以形容的、灼热的震惊和一种……近乎迷信的狂热所取代。
他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无法理解的、活生生的神迹，或者说……祥瑞？
“你……你怎么知道的？”紫英的声音干涩无比，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
我茫然地摇头，摊开手掌。那道符文已经恢复了平静，不再悸动，只是安静地躺着，像一道普通的、略显狰狞的疤痕。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了。这火焰，这业火，它似乎……不仅仅会毁灭和标记痛苦。
它还能……指引？
指向能延续生命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也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
毁灭与生机。标记痛苦与指引希望。这完全相悖的特性，怎么会同时存在于一种力量之中？
秦先生挣扎着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他没有像紫英那样追问，只是用那双看透太多生死、此刻却燃烧着异样光芒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看着我的手。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和紫英都愣住的举动。
他非常郑重地、甚至带着一丝虔诚地，对着我，这个十岁的、刚刚还被当作怪物的小女孩，缓缓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比之前那个老村长，更加庄重，更加沉凝。
“不管这是什么……”他抬起头，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信念，“它站在我们这边。”
“这就够了。”
紫英看着秦先生，又看看我，脸上的震惊和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茫然的困惑，以及一种被巨大现实强行扭转认知后的麻木。
他沉默地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再次抱住了头。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把脸埋进去。
他只是看着面前跳跃的火把光芒，眼神空洞，仿佛在重新审视整个世界，以及……我这个人形怪物的存在。
秦先生小心地收好剩下的药品，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
洞里依旧寒冷，依旧危机四伏。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道符文。
业火……
你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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