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沉默，只有脚踩积雪的咯吱声，一声声，碾在人心上。紫英背着大康走在前头，背影挺得笔直，却僵硬得像块冻硬的木头。秦先生牵着我，他的手很凉，力道却很大，攥得我指骨生疼，仿佛怕一松开，我就会像缕烟似的飘走，或者……再次变成那种非人的东西。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快要冻僵的脚，一步一步机械地挪动。右手掌心的灼痛顽固地存在着，提醒着我昨夜那不受控制的、精准而恐怖的毁灭。那不仅仅烧掉了一个鬼子，更像烧穿了某种脆弱的屏障，将我最不堪的、最怪物的一面，彻底暴露在紫英——我的祖先面前。
他再也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
我们在一条半冻的溪流边短暂休整。秦先生撬开冰层，用破碗舀了点冰水，先喂给昏沉的大康，又递给我和紫英。
水冰冷刺骨，喝下去从喉咙一路冻到胃里。紫英接过碗时，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我的，他像被电到一样猛地缩回手，碗里的水洒出来大半，淋湿了他破旧的裤腿。
他看也没看那水渍，也没看我，只是猛地转过身，走到远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背对着我们，拿出那枚银镯子，死死攥在手心，肩膀微微起伏。
秦先生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沉郁，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歇了不到一刻钟，秦先生刚站起身准备说继续走，东面天空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嗡鸣声！
不是风声，不是雷声！
是飞机！鬼子的飞机！
“隐蔽！！”秦先生脸色骤变，嘶声大吼，一把将我按倒在溪边的碎石滩上，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
紫英也猛地从石头上扑下来，将大康护在身下！
嗡鸣声迅速逼近，变得震耳欲聋！巨大的阴影如同死神的镰刀，从我们头顶低低地掠过！甚至能看清机翼上那血红色的圆疤！
紧接着——
咻——轰！！！
咻咻咻——轰隆！轰隆隆！！！
地动山摇！爆炸声如同重锤，疯狂地砸着耳膜，震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泥土、碎石、冰雪和断裂的树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整个世界瞬间被硝烟、火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吞没！
我被秦先生压在身下，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每一次剧烈震动，能听到他压抑在喉咙里的闷哼。碎石和土块不断砸在他背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把它勒爆！
炮击！是鬼子的炮火覆盖！他们发现了这片区域！
爆炸声几乎没有间隔！一声接着一声！最近的一发就落在离我们不到三十米的河滩上！巨大的冲击波猛地掀飞了秦先生！
我失去了庇护，暴露在疯狂的爆炸和横飞的弹片中！灼热的气浪几乎烫伤我的脸，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耳鸣，什么都听不见！
“小焰！！”我似乎听到秦先生声嘶力竭的吼叫，看到他挣扎着想朝我爬过来，但又被新一轮的爆炸逼得伏低身体。
一块灼热的弹片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带起火辣辣的痛楚！
死亡！前所未有的接近！
我要死了！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像那些被炸得粉碎的石头一样！
不！不能死！
巨大的求生欲和恐惧混合成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猛地冲垮了所有理智！
业火！业火！！
出来！烧了它们！烧了所有想杀我的东西！！
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疯狂地催动着掌心那灼痛的符文！不再压制，不再恐惧，只剩下最原始、最暴戾的毁灭欲望！
烧！烧！烧！！！
嗡——！！！
暗红近黑的火焰以前所未有的规模从我体内爆炸开来！不再是手臂，不再是掌心！而是如同一个巨大的、扭曲的血色茧子，瞬间将我完全包裹！火焰冲天而起，带着无声却震彻灵魂的咆哮！
这一次，它没有射向任何具体的目标。
它只是以我为中心，疯狂地、贪婪地燃烧着！吞噬着！
奇迹般的，那些落向我周围的炮弹，在接触到我周身那扭曲血色火焰范围的瞬间，竟然……哑火了！不是被拦截，不是被抵消，而是像被某种力量强行抽走了所有的动能和毁灭性，变成一块块废铁，悄无声息地砸进泥土里！连爆炸都没有发生！
爆炸声还在继续，却诡异地在我周围形成了一个绝对安全的死亡真空地带！
远处的秦先生看到了这超现实的一幕，眼睛瞪得几乎裂开！
更远处的紫英也抬起头，看到了那被血色火焰包裹、如同魔神降世般的我，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不是恐惧，不是震惊，而是一种……彻底的、绝望的死灰。
业火还在疯狂燃烧，我感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都在被它疯狂抽取！视野开始模糊，意识开始涣散……
就在我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我透过跳跃的血色火焰，看到东面山林深处，某个制高点上，几个鬼子炮兵的身影在望远镜和指挥旗旁晃动。
一个疯狂的、不属于我的念头，如同最后的闪电，劈入我即将黑暗的脑海——
坐标……他们的坐标……
把我看到的……给他们……
给我们的……炮……
最后一丝意识驱动着那燃烧的、即将反噬吞噬我自己的业火，猛地分出一缕极其细微、却凝练到极致的血线，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遁入虚空，朝着某个遥远而熟悉的方向——游击队主力可能存在的区域——传递出了一组清晰的、燃烧着血焰的坐标信息！
做完这一切，我再也支撑不住。
周身的血色火焰如同退潮般轰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所有知觉，像断线的木偶一样，重重向前栽倒在冰冷的、布满弹坑的泥泞里。
最后的感官里，是远处鬼子炮兵阵地方向，突然爆起的、更加猛烈和精准的、属于我们自己游击队的迫击炮火的轰鸣声！
以及……
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穿透了无数硝烟和时空的、一声苍老的、带着无尽疲惫和了然的叹息。
“……宿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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