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照片躺在雪地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生疼,灼得我魂飞魄散。
紫云。
英儿。
母。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钉子,狠狠楔进我天灵盖,把里面所有的混乱、猜测、不安,全都钉死在了这血淋淋的、不容置疑的现实上!
风好像停了。雪也停了。整个世界缩成眼前这一小方泛黄的纸片,和纸上那个温柔笑着的、我只在族谱那干瘪记载里想象过的祖先。
她那么年轻。眼睛亮亮的,像藏着星星。抱着孩子的样子,那么软,那么暖,跟这片冻死人的冰雪,跟这无处不在的血腥和死亡,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可她死了。族谱上说,她早夭。死在这片土地上,死在我还没到来的、更早的苦难里。
而她的孩子……英儿……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像生了锈的钝刀,艰难地刮过紫英惊愕慌乱的脸,刮过他因发烧而潮红的皮肤,刮过他眼底那片骤然被撕开、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痛苦。
是他。
真的是他。
我不是撞见了祖先。
我是撞见了……我太爷爷的哥哥。撞见了……我这身怪力的……源头。
喉咙里像是塞满了冰碴子,又冷又窒,吸不进一丝气。心脏却疯了一样在腔子里撞,撞得我浑身都在抖,快要从紫英背上颠下去。
紫英还半跪在雪地里,喘得厉害,额上的汗滴下来,砸在照片边缘,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他看着我,那眼神像是被人劈胸捅了一刀,所有的防备、疏离、强装的镇定,全垮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惊惶和剧痛。
他猛地伸出手,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想去抓那照片,像是要抢回什么被血淋淋剖开的、最见不得光的东西。
“别看……”他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嘶哑得不像话。
可是已经晚了。
我都看见了。
那个襁褓里的“英儿”,就是他。这个背着我、在雪地里挣扎、会因为一个银镯子偷偷红了眼圈的年轻战士,就是紫云用命换下来的那个孩子。
而我掌心里这烧得我日夜不宁、焚人焚己的业火……是她留下的?是她的不甘?她的怨恨?还是……别的什么?
秦先生也看到了照片。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在我和紫英之间飞快地扫了一个来回,那里面有震惊,有了然,更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预见了更残酷未来的忧虑。他一步上前,几乎是粗暴地一把捞起那照片,看也没看,飞快地塞回紫英胸前的口袋,还用力按了一下,仿佛这样就能把跑出来的鬼重新封回去。
“不想死就都打起精神!”他猛地扭过头,不去看紫英惨白的脸,也不看我,声音吼得山响,像是在骂风雪,骂这该死的世道,骂所有理不清的孽债,“鬼子刚过去!想给他们垫脚吗?!起来!走!”
这一声吼像鞭子,抽醒了惊呆的众人。求生的本能压过了那瞬间诡异的凝固。队伍重新骚动起来,咬着牙,拖着腿,继续往那该死的陡坡上爬。
紫英像是被秦先生那一吼惊醒了。他眼底的剧痛和慌乱猛地收束,被一种更深沉、更麻木的东西覆盖。他不再看我,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雪地里站了起来,膝盖骨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
他把我往背上又送了送,胳膊圈得更死,几乎要勒进我肉里。然后,他埋下头,像一头受伤后反而更凶狠的狼,一声不吭,一步一滑,拼了命地往坡上冲。
他的后背烫得吓人,心跳声像擂鼓一样砸在我胸口,又快又乱。呼吸喷在我耳边,又急又重,带着滚烫的血腥气。
我趴在他背上,一动不敢动。脸贴着他冰凉又滚烫的后颈,照片上那个女人温柔的笑脸和紫英此刻绷紧的、痛苦的侧脸,在我脑子里来回闪,闪得我头晕眼花,恶心得想吐。
业火。紫云。英儿。母亲。消失。早夭。
这些词像毒蛇,缠紧了我的脖子。
所以……我这算什么?她死了,我来了?带着她没烧完的火?来找她的孩子?来经历她没经历完的苦?
那为什么不早点?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烧光所有鬼子?为什么还要看着铁柱死?看着林姐死?看着那么多人一个个倒下?
这到底是他妈的什么狗屁宿命?!
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出来,不是哭,就是止不住地往外涌,瞬间冰在脸上,刺啦啦地疼。
紫英像是感觉到了颈侧的湿意。他往上颠我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只有一下。但他没停,也没回头,只是那托着我腿弯的手臂,微不可察地、极其僵硬地,稍微放轻了一点力道。
坡顶终于到了。人们东倒西歪地瘫倒在雪地里,像一群被海浪冲上岸的死鱼,只剩下喘气的份。
秦先生顾不上休息,立刻举着望远镜观察下方山坳。那缕黑烟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只剩下雪地上几道杂乱的车辙印和脚印,通向远方。
“走了。”秦先生放下望远镜,声音里带着死里逃生的虚脱,更多的是沉重,“妈的,真是擦着脚跟过去的。”
暂时安全了。
紧绷的弦一松,极致的疲惫和寒冷立刻反扑上来。有人开始忍不住低声咳嗽,呻吟。绝望的气氛比刚才更加浓重。食物早就没了,水也快耗尽了,伤员的情况在恶化。我们像是被扔在这冰天雪地里等死的困兽。
紫英慢慢把我放下来,动作有些迟钝。他的脸色白里透青,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呼出的气烫得吓人。他靠着一块石头滑坐下去,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破水囊,晃了晃,里面只剩一个底。他拧开盖子,没自己喝,而是递给了旁边一个嘴唇冻得发紫、不断哆嗦的小战士。
那小战士愣了一下,看看水囊,又看看紫英烧得通红的脸,迟疑着没接。
“喝。”紫英闭着眼,吐出一个字,带着不容拒绝的疲沓。
小战士这才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又珍惜地传给别人。
水囊最后传到秦先生手里,他看了一眼里面几乎看不见的水线,又看了一眼烧得几乎坐不稳的紫英,眉头拧成了死结。他仰头,把最后几滴水倒进嘴里,然后将空水囊狠狠掼在雪地里。
“不能这么耗下去!”他声音沙哑,目光扫过横七竖八的队员,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肉跳,“必须尽快找到吃的,找到水!”
可是去哪找?这茫茫雪原,除了雪,还是雪。
所有人都沉默着,绝望像冰冷的雪沫子,一层层盖下来。
就在这时。
我那只一直藏在袖子里、安静得异常的右手,忽然又有了动静。
不是灼痛。不是警告。
是一种……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牵引。
像是一根快要绷断的丝线,若有若无地,朝着东北方向的密林深处延伸过去。
很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机感?和一线天里那怨气的阴冷、鬼子烧东西留下的焦臭警告完全不同。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攥紧了手。
这又是什么?
业火……你到底想干什么?
秦先生立刻捕捉到了我细微的反应和表情变化。他几步跨到我面前,蹲下身,眼睛死死盯着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又有感觉了?这次是什么?是好是坏?”
我张了张嘴,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被焦虑和重压碾碎的眼睛,看着周围那些同样望过来、带着最后一丝渺茫期盼的视线,看着旁边烧得意识模糊、却还把水让出去的紫英……
那句“不知道”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我闭上眼,努力去分辨掌心那微弱得几乎要忽略不计的牵引。
没有暴戾。没有嗜血。只有一种很淡很淡的、像是雪层下刚刚冒头的嫩芽般的……生机。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那牵引指向的、被积雪和枯木覆盖的密林深处。
“……那边……”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确定,“可能有……水。”
“水?”秦先生眼睛猛地一亮,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确定吗?多远?”
“不确定……但……感觉……是活的水。”我艰难地描述着那玄之又玄的感觉。
秦先生猛地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疯狂的决断。“好!信你一次!”他对着还能动的几个人一挥手,“大刘,老拐,带上家伙,跟我走!其他人原地警戒!”
他又看了一眼烧得昏沉的紫英,对旁边一个小战士道:“看着他!”
说完,他带着人,毫不犹豫地朝着我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了过去。
我们剩下的人留在原地,时间一分一秒都过得极其煎熬。风好像又大了,卷起雪沫子抽在脸上,像刀割。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无数倍。
紫英靠在石头上,好像睡着了,但眉头紧紧皱着,睡得极不安稳,嘴里偶尔溢出几句模糊不清的呓语。
“……娘……”
“……冷……”
我坐在他不远处,听着他破碎的梦呓,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积雪,心里乱得像一团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
东北方向的林子里,突然传来了压抑的、却明显带着狂喜的呼喊声!
“找到了!!”是秦先生的声音,嘶哑却亢奋,“是温泉!有个小温泉眼!没冻上!还有鱼!妈的!有鱼!”
温泉?鱼?
原地等待的人们瞬间炸了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绝望死寂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猛地撕裂!几个人挣扎着爬起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脸上露出了近乎癫狂的喜色!
连昏沉中的紫英都被这动静惊动,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迷茫地看向那边。
很快,秦先生他们回来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死里逃生的激动!他们用衣服兜着几条还在扑腾的、不算大的鱼,手里捧着破碗破壶,里面装着清澈温热的泉水!
“快!生火!烤鱼!烧水!”秦先生声音都在发颤,指挥着众人,自己也忍不住掬起一捧水,狠狠喝了一大口,畅快地哈出一口白气。
小小的营地瞬间活了过来。人们手忙脚乱地收集枯枝,点燃篝火,处理那几条救命的鱼。虽然少得可怜,但这就是希望!滚烫的温泉水喝下去,像是把冻僵的五脏六腑都熨贴了一遍。
秦先生拿着一碗热水,走到我面前,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他把碗递给我,然后,非常非常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没说话。
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捧着那碗温热的水,蒸汽熏湿了我的眼。
低下头,我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手袖管。
业火……
你到底是什么?
带来毁灭的怪物?还是……绝境中唯一能指认生机的那一点……诡谲的火种?
我一点一点抬起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篝火,看向对面。
紫英也分到了一小碗热水,正被一个小战士扶着,小口小口地喂着。他似乎清醒了一些,微微侧着头,目光穿过忙碌的人群,落在了我身上。
他的眼神依旧复杂,疲惫,痛苦,却不再有恐惧和排斥。那里面多了一些别的……更沉重,更茫然,仿佛透过我,在看一段他无法理解、却必须背负的……宿命。
火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我们隔着烟火气对视着。
中间是百年的血火。
和一条刚刚被指出的、微弱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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